第265章 人鬼終究有別
趙嵩環顧了一下四周,再看一眼圍著自己的大約三四百個羽林軍,知道這些就是自己今日的全部了。
他努力維持著一個皇帝的尊嚴,坐直了身體,看向陳良。
可是,好冷,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冷?為什麼連風都似乎在哭泣?為什麼似乎連雲都在傷心?
是因為憐惜我嗎?
我不要憐惜!
我不要遲來的憐惜!
父皇,我想,我快要來見你了。我想,我不得不承認,我做的不好!
可是,父皇,你能不能像看趙岦那樣看我一眼呢?
哈哈哈,我知道你不會!不管我怎麼做,你都不會那樣看我的!
罷了!我就和你作對到底了!
可我又不甘心啊!為什麼是陳良呢?
哪怕是趙昕也好啊!如果是趙昕,我還能高興一點,至少,我沒有毀了趙家基業,可惜,是陳良啊!
我成也因著陳良,敗,也因著陳良!
罷了!終究,這些錦繡江山、流芳百年,都不會是我的了。
阿紫,我輸了。
我說過,這世上,隻要有手段,我一定可以坐擁天下的,你說我喪心病狂、弑兄殺妻、不得好死,你,贏了!
不過,我還是把皇位傳給了你的兒子,這是我以前從未想過的事。
其實,我知道,我就是因為你的兒子也終將得不到這一切,我才傳位給他的。
陳良來了,他不會讓你的兒子當皇帝的,你的兒子便沒有安寧,他不得安寧,你便不得安寧,那,你又得好死了麼?
哈哈哈!
阿紫,我曾見過,你對著一個侍衛展顏而笑,那樣純粹的笑容,你從未給過我!
阿紫,你看不起我!
連你……也看不起我!
冷,好冷,陳良透過雨霧,看著高坐龍椅上的趙嵩,卻忽然冷寒得抖了抖。
風呼呼的吹著,四周有黑沉沉的霧,天色暗沉的不像白晝。
哎,終究是老了啊,七月裏都讓我覺得冷了,不能再等了啊!
無毒不丈夫!
定北侯府不是天下,北邊防線不是天下,九川以北亦不是天下,隻有這裏,咫尺之後,那才是天下!
我知道,我陳良的腳下是無數白骨,我知道,我陳良的雙手滿是洗不盡的鮮血,可自明日起,史書便會從我這裏重新記載!
萬世千秋,必然隻記我陳良的豐功偉績,其他的都不複存在!
既然後世的曆史盡在我手,那眼前麵臨的這一切,都是必需的!
不能再等了!
陳良慢慢地舉起了手,卻重重地揮下,他身後那些血紅著眼睛的兵勇們,高昂著情緒揮舞著手中的大刀,和羽林軍們進行了最後的拚殺。
不,確切來說,應該說是絞殺!
這些兵勇是陳良計謀中最後的一環,他們不會因為手刃的是同胞骨血而行動緩慢,他們不會為對麵是皇帝而生出君臣之道的遲疑,他們隻是殺人機器。
在真正的殺手麵前,吃皇糧的羽林衛反而處處是破綻,那華麗的盔甲是破綻,那長過三尺的劍是破綻,那麵對同胞的稍稍遲疑是破綻,神色驚惶更是破綻……
既然有這麼多的破綻露給敵人,羽林衛還能活麼?
皇宮最為強勁的護衛們,便這麼如稻草般地倒了下去,景和帝趙嵩便這麼孤零零地顯現了出來。
那高高的龍椅上,雨水淡漠了那抹代表皇家的明黃,鮮血灼紅了趙嵩的眼,他微垂著眉眼,在蒼茫雨霧中,竟然給了陳良一個異常清晰的微笑:“愛卿,你無法否認,你這的的確確是謀反!想要龍椅,那你便來殺了朕!”
隔著黑呼呼的霧氣,城樓上是無處不在的冰冷的風,趙嵩的笑,在風霧裏是那般的詭異,令得陳良凝神注目著他,定步在龍椅的咫尺。
老恪王在空中盤旋著,那團黑色的霧氣努力地幻化成了一個懷抱,他越靠越低,呼嘯的風是他喊著母妃的輕呼,陰寒的氣是他靠近母妃的呢喃,可是,不管他如何地小心翼翼,他都給不了他那苦命的母妃,一個溫暖的懷抱,卻隻有生死相隔的冰冷,人鬼殊途的虛幻!
雨水在霧氣裏沒有半絲停留地下著,城樓邊的樓梯被陳良的人阻斷了,眾人根本就下不去,即使下去了,城下也都是迷惑了身心的亂軍,芒刀隻好帶著人堅守在這城樓一隅。
可是,老太妃本就腿有重疾,即便芒刀等人已經將外麵的衣物都脫下來給她擋雨了,無遮無蓋的城樓上,老太妃也早已經渾身濕透了,然而此時,隨著陰寒之氣不斷地圍繞在四周,老太妃再也支持不處,頭一歪,暈倒在了雲舒身上。
芒刀和雲舒拚命地喊著,老恪王也驚慌地從人縫裏擠了進去,拚命地嘶喊著。
一直陪伴在一旁的秦罡,實在看不下去了,靠近了些距離,淡淡地歎息著:“王爺,您……忘記了,我們都已經不再是人!不再是人子了……人鬼終究有別!”
“胡說!我是!我的娘親在這裏!我的母妃在這裏!我是她的兒子,她親生的兒子!
嗚嗚!母妃!為什麼?為什麼我連靠近您都不能?
若是母妃知道我在這裏,她一定會很高興的!一定會的!
對了,莫離?莫離呢?我的乖兒媳婦呢?
快,快去叫她來!快,叫她來,我要和母妃說話!我要喊一聲母妃!讓母妃知道,她的岐兒就在這裏!”
老恪王刻意壓抑著自己的吼叫,似乎怕驚動了老太妃一樣,可惜,不管他怎麼嘶吼,這裏也沒有人可以聽得見,反而空氣愈發的冷厲,風聲裏的嘯叫也詭異得令人心裏發毛。
老恪王急切想要見到的兒媳婦莫離,還停留在麵對殘酷戰爭最初的一瞬裏,她的眼前隻有屍山般的城牆,黑浪般的人海,各自猙獰著麵目,在人間煉獄般的城樓處掙紮。
此時,大部分的兵勇已經湧入了城裏,隻有少數原屬於趙昕的北軍被周二駒等人勸阻了下來,相比前一刻的狂野戰亂,此刻的城牆下安靜了許多,反而是城內,各種廝殺聲隔著城牆傳出來,似乎來自遙遠地獄的呐喊。
趙昕什麼也顧不上了,他一直麵色急切地低喊著莫離:“離兒!你怎麼了?你別怕,我在這裏!看著我,離兒,看著我,沒事沒事!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戰爭,戰爭就是這樣子的!來,看看我,你說句話啊!不要嚇我好不好?!”
然而,莫離的眼睛依然直勾勾的,麵對趙昕的拍打呼喊竟是一絲反應也無,不說不動不笑,就像一個沒有靈魂的傀儡一般。
雨嘩嘩地下著,空氣中的血腥味似乎更濃了幾分,趙昕仿佛什麼也沒感覺到,他亦什麼也顧不上了,樂珠和圓弓給他們舉著那塊在山裏帶下來的油布,努力地替他們遮擋著雨,那眼中的焦急之色遠比這雨勢更猛烈。
趙昕一直喊著,一直抱著莫離,隻覺得自己胸口的壓抑痛楚快要迸裂開來了,他又急又痛地抬手捂住胸口,當他的手指接觸到黑玄玉時,才猛然發現,此時的黑玄玉竟然灼熱非常。
趙昕忽然想到了黑玄玉的鎖魂之能,他病急亂投醫起來,一把將黑玄玉取了下來,徑直掛到了莫離的頸上,他也不知道接下來要怎麼做,他慌亂著,憑著本能忍不住仰天大呼:“離兒,離兒,醒來,醒來!”
黑玄玉越來越灼熱,捏在趙昕的指尖都有些燙手了,正在趙昕無計可施的時候,莫離的身子猛烈的搖了搖,忽然抬頭看向了趙昕,嗓音沙啞地低低道:“我聽見……你喊我了!剛才,好多好多……離魂,拉著我!他們的力氣好大,我……我打不過他們!我好害怕,昕,我好害怕!”
趙昕滿臉的水,也分不清那是雨水還是淚水,他緊緊地抱住莫離,用力地將她往自己的懷裏按,烏黑泛紫的嘴唇張合著,卻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種害怕失去的感覺,太過驚心動魄了,他對自己說,此生都不要再來一次了!
小兩口緊緊相擁之時,尚未平複內心的害怕與激動,秦罡卻在此刻為難地開口了:“小王妃,你可還好?方才,你一直神魂不醒的,我也好害怕啊!我看見那些剛死的離魂們在拉扯著你,可我也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還好小王爺用那顆玉救了你,你醒了!
小王妃,你能去城樓上嗎?老太妃暈倒了,王爺很是傷心,可我覺得,那是因為王爺太靠近她了。
老太妃畢竟人老了,人陽也薄了,她受不住啊!
你也知道的,王爺他有時,別人勸不住啊!你……你能去幫幫他嗎?”
“什麼?老太妃在城樓上?這麼個天氣,她怎麼能在城樓上呢?到底是誰幹的?我去!”
莫離也顧不得自己渾身的不舒服了,而趙昕呢,盡管他再心痛憐惜莫離,也不會對老太妃三個字無動於衷的,一聽莫離說這話,便已經猜到了幾分。
他剛從差點失去所愛的恐懼中活過來,心中正有一股激昂的情緒想要發泄而出,便冷著臉衝圓弓等人做了幾個手勢,隨手從地上撿了一柄大刀,隻手抱起莫離,便往城牆邊快速掠去。
城牆上,還殘留著幾個梯子,插在屍山裏麵。
趙昕將莫離的臉緊扣在自己懷裏,輕聲道:“別看,抱緊我!”便一手抓了梯子邊緣,迅速地攀爬了上去。
趙昕借著木梯,速度奇快地攀了近一半的城牆,又緊一緊懷裏的人,望著城樓飛身而起,瞬間便躍上了城頭。
隻是,趙昕也沒想到,這上麵也已然是人間煉獄了,目之所及,到處是死屍、斷肢、鮮血,那靠近城樓樓梯的地方更甚。
城樓中間最為寬闊的地方,高高的龍椅上,明黃的皇帝正端坐著身子,似乎正在和一身黃白色鎧甲的陳良在說著話兒,即便在雨霧中,他們也都是那麼的明顯而紮眼,可趙昕隻瞄了他們一眼,便將目光定格在了不遠處的一群人身上。
他抱著莫離衝著那人群飛奔過去,嘴裏顫聲喊著:“祖母!我們回來了!我和離兒回來了!”
芒刀聞言驚喜地回頭,慘白的麵上立刻如被點亮般,趕緊讓出了身子。
聽著熟悉的呼喚而來,雲舒沒有抬頭去看,她顫抖著枯樹皮般的兩手,輕輕地理了理老太妃灰白的發絲,附唇湊到老太妃的耳邊激動地說道:“老祖宗,清遠大師沒騙我們,王爺王妃……他們真的回來了!您快醒來看看他們啊!”
空中,老恪王兀自壓抑而悲切地喊道:“莫離,你快,快告訴母妃,我在這裏,我在這裏!”
麵對這一幕,莫離真真是又急又心酸哪,老太妃的臉已然瘦得不能看了,這麼大的風雨裏,老人麵色如灰,唇色發白,此時,更是了無聲息。
莫離輕輕脫離趙昕的懷抱,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老太妃,兩手更是緊緊地握住了老太妃無力而冷冰的手,一邊輕輕地揉搓著,一邊努力撐起笑容,如從前那般清脆而乖覺地喊道:“祖母!我是離兒,你快醒醒,你醒來,我就告訴你一個驚喜,比孫猴子還要好聽,還讓人高興的驚喜!祖母,祖母……”
老太妃真的就在莫離的身邊緩緩地張開了眼。
莫離顧不得和老太妃說話,卻抬頭衝著空中低低地罵道:“你真是太心急了!你快讓你的隨從們離遠一點,或者去禍害壞人也好啊,別都擠在這裏,老太妃她受不住的!”
“我知道我知道!滾,你們都滾!滾去給我殺了陳良的爪牙!快滾!
莫離,你快和我母妃說,說我很好,說我錯了,當初我不該不聽母妃的話,可是,可是我,我……嗚嗚……”
空中的老恪王,語無倫次地說著,傷感而焦急,彷徨而無助。
風卷起雨珠,向四周散開而去,黑霧湧動著,悄無聲息地在城樓間遊走,慢慢積壓到了城樓的中心,那高高龍椅的地方。
老太妃的目光慢慢地聚起焦來,終於看清了身前立著的趙昕和莫離,她臉上的皺紋緩緩地推開,揚起了一抹慈祥的笑來,灰白的唇輕輕蠕動,似悲似喜地道:“昕兒!離兒!你們,回來了?還是,我們,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