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3章 傳位詔書
那目光中,早已沒有了昔日的纏綿繾綣,有的隻是怨恨和質問。
盛怒之下,景和帝一把拖過了陳木媛,狠狠地掄出一巴掌扇在陳木媛傷痕累累的臉上,扇得陳木媛重重地倒在地上。
可是,陳木媛口中被塞了軟木,如此大力倒地之間,連悶哼之聲都發不出來,反而因為突如其來的重襲,使她口中的軟木流進了喉嚨,堵在喉嚨口,上下不能,痛苦萬分著。
她已經顧不得身上的疼痛,她使勁地拱著身子,扭動著頭,用盡全身的力氣,試圖將堵住喉嚨的軟木咳出來,可是雙手被綁的她,無處著力,一切的掙紮皆是徒勞而已。
陳木媛的意識在拚命地喊,她的靈魂都恨不得出竅來幫自己一把,她異常恐懼著,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將力量都積聚在了眼睛裏,死死地看著景和帝。
在這一刻,她隻想活,隻想呼吸,她隻覺得,人世間,唯一重要的,隻是呼吸而已。
然而,景和帝憤怒地指著她,還在憤然地罵著,絲毫沒有在意她的異樣。
景和帝罵的什麼內容,陳木媛完全沒有聽見,此時此刻,她的五識隻有一個感官:我要活,快來人救救我!兒子,男人,榮華,富貴,什麼都是浮雲,快來人救救我!
事實上,並沒有人來理會陳木媛。
漸漸地,她覺得四周如虛化了般地迷幻著,她努力地看著,看著……終於,她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生繁華,都成過眼雲煙,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曾經讓她為之被叛丈夫、遺棄稚兒的追求,她一絲一毫也沒有想起,她隻想拚命地呼吸著。
世界那般沉重,卻原來又那般地簡單,一切的美好,原來,也隻在一呼一吸之間而已。
靈魂在最後一刻,陳木媛即便什麼也看不見了,卻合不上她的眼,她無聲地問:我這一生,都做了些什麼呢?
城樓下,呼喝聲更大了,開始有兵士放箭,嗖嗖的突破長空,直奔城樓之上而來。
有一支流箭甚至在景和帝的頭上方弧線劃過,擦過他頭頂明珠緩緩地墜落在他的腳下,如警示,更如挑釁!
景和帝跨過陳木媛毫無聲息的身體,指揮著侍衛們將陳良的家眷們一個一個地堵在了城牆口,五城兵馬司都尉孫戟無可推卸責任地趴到城牆上,開始往城樓下喊話:“住手!還說不是謀反!你們這樣不顧皇上的旨意就放箭,就是謀反!”
話音剛落,一支利箭突然貼著孫戟的耳邊飛過,嚇得他喉嚨像被人扣住了一般,再發不出聲來。
城樓下有人大喊著反駁:“我們陳大將軍說了,我們不是謀反,誰說我們謀反,我們便殺誰!我們隻是要見五皇子!讓五皇子現身!”
孫戟背靠著城牆,粗喘著,偷偷看了一眼皇帝那張狠戾四射的臉,一把從旁邊一個守衛手中奪了個盾牌過來,隻好又鼓足勇氣向樓下繼續喊話:“你們若是真為五皇子著想,便不應該這樣……魯莽!射著了皇上怎麼辦?還有,陳良的家眷都在這裏,你們這是要殺死他們嗎?”
城樓下的箭矢根本就沒有停過哪怕片刻,一片混亂之間,被推上牆垛的陳良家人難免有被流箭傷到,他們大部分都過慣了富足的好日子,哪裏想到會有今天,一時間不管射到沒射到,俱是大呼小叫著,鬼哭狼嚎著,使得孫戟的喊話城下眾人根本就聽不清楚。
“爹!救我啊!”
“不要啊!不要射啊!我不想死啊!”
“娘!娘啊!皇上!皇上!求您放了我啊!我什麼都不知道啊!”
“……”
這些人出於求生的本能,拚命地掙紮著,用盡所有的力氣哭喊著、求助著,無限悲淒,一時間,整個城樓上都是他們的聲音。
而這樣的聲音,又刺激了被綁在一邊的,別的北軍軍官的家屬,這些人一看情形不對,生怕下一個就輪到自己了,便也爭相哭喊起來,拖著各種音調,死命地嘶吼著。
“平哥兒,我是你老子!你你千萬別謀反啊!老子我不想死啊!”
“爹!爹!我怕!你快來救我啊!”
“五哥!別打啊!娘在這兒呢!皇上會殺了娘的啊!”
“……”
一切都混亂了。
偏偏,總有那麼些人,心中掛念著親人,親人的聲音總是一下子便能分辨出來。原先在城樓下隻等待國家大事改變的兵將,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家小有了危險,那神情便完全不一樣了。
這些人還不比陳良,是清清楚楚地看得見自己在城牆口的家屬的,他們的家屬隻聞其聲不見人影,這更加讓人心慌好不,還產生了許許多多的聯想,很快便也惶恐起來。
陳良卻在此時高聲呼喊著:“看看!看看!皇上這是要逼死我!要害我成為家族的罪人啊!可歎,我陳良一生忠義,如今卻要陷入如斯兩難的境地!我既不能看見五皇子為太子,卻還是害了我的家人!如此,我還是一死安我長子之魂吧!”
這種時候,自然有他的忠心手下陪著他來演戲了,且還在無人注意的角落,有人按照既定的計劃偷偷射出一枚信號煙火。
隻見,一位將領撲過去跪在陳良的馬下,痛苦地祈求道:“不!大將軍!不能啊!您如此為國為民,還落得如此下場,那讓我等如何再相信皇上呢?
既然如今五皇子也不見了,皇上還非說我們是謀反,還用我們的家小性命相逼,那我們索性便反了!也不怕擔了這虛名!”
“對!反了!這樣不辨是非的皇帝,我們反了他!”
“好!事到如今,不反也是死,反也是死,還不如反了幫我娘報仇呢!”
“好好好,反了!反了!大家一起反了!”
“陳大將軍,咱們反了!”
人類是很奇怪的動物,冷靜的人掌控局勢,衝動的人推動局勢,高昂激烈的情緒如荒野上的火種,在血氣方剛的軍隊中剛剛點燃,這個將領的話,便如潑灑的熱油一般,迅速燎原著。
聽著城樓上的哭爹喊娘,看著大將軍悲愴的仰天長歎,軍人們一下子便決然地站到了陳良一邊,不斷有人高聲響應:“反了!反了!”
偏偏陳良還在那兒哭,他花白的胡子抖動在陰沉的天際下,無比地傷感:“不能啊!我陳良一生忠心啊,兄弟們,你們不能反啊!就讓皇上殺了我吧!”
“不!這是皇上逼的,不是大將軍您的錯!”
“對!大將軍您沒有反,反的是我們好了!”
“大將軍即便反了,也是為了昱國好!”
各種各樣的聲音,義憤填膺著,群情激憤著,如那曠野中無法壓製的火勢,越想吹熄它,它卻借著風勢燎得更高,火星四濺,熱意蓬勃。
而城樓上,靠著城內側的文官裏,不知道是誰低喊了一句:“看,城裏起火了!”
果然,城東、城西的幾處地方濃煙滾滾著,雖看不清火勢如何,但這般的濃煙,想必火頭不會小。
很多人回頭望去,連皇帝也驚得四顧。
皇帝所坐的地方,原是城樓上特意搭出來的一個台子,毋庸置疑是此時整個城池的最高點,他看的清楚,心中便更加驚訝。
確實,城東好幾個地方起火了,而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幾處地方,正是陳良的定北侯府,和北軍幾個高級將領的京城府邸,還有恪王府,不對,似乎,還有孫戟的府邸!
皇帝心中還在確認著,自己是否是看錯了呢,那頭孫戟已經震驚地大喊了起來:“啊呀!我家著火了!”
他驚呼著,本能地想往城樓下跑,卻在兩步之後,嘎然止住,趔趄著身子,祈求地看著皇帝。
城樓上各種呼喊又開始了。
“天哪!我們府裏燒起來了啊!”
“孩子!我的孩子還在府裏啊!”
“不!不能啊!皇上不能這樣啊!”
“……”
城樓下,被城牆高高阻隔視線的軍隊裏,開始推搡著、怒吼著。
“皇上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們!”
“娘!娘你聽得見嗎?”
“那麼濃的煙,救也來不及了!娘的!索性都反了!殺進去!把皇宮也燒了算了!”
高高的黑色大馬上,陳良手掩著嘴作驚恐狀,卻在那對著天空的眼眸中,無所隱藏的露出陰謀得逞的笑意。
兵勇們無需再煽動,已經自動自發地持弓舉槍,開始了攻城之舉,甚至一些城樓上有家屬在的將領,也已經開始架起雲梯,決意登城。
十五萬人馬如螞蟻般地圍著城池,似潮水開始一節一節地將黑色的城牆淹沒。
而在濃煙四起之時,內城裏也開始了紛爭,能登上城牆的唯一樓梯口,一群大約百十人的黑衣侍衛,手持利刃,和羽林衛廝殺起來。
羽林衛擔負著保護皇帝的職責,相比五城兵馬司的人來說,身手要好很多,但麵對這支百多人的隊伍,他們卻還是感覺到了危險。
況且事出突然,大家的關注點都在城外,哪裏知道會突然從城裏跑出來這麼一群厲害之人呢!
很快,這群人衝破了羽林衛的防護,飛快地往城樓掠去,羽林衛們隨即高聲大喊:“有刺客!護駕!護駕!”
可是,城裏城外,城上城下,四處都是混亂的呼喊,誰又能比誰更高一點兒呢?
黑衣侍衛們不顧一切地衝上了城樓,四處晙視著,終於有人高喊道:“找到了!老太妃在這裏!”
呼啦啦地,一群人且戰且護著,最終殺了看護老太妃的侍衛,圍在了老太妃的身邊。
芒刀那張人間絕色的臉上,此刻彌漫著一股子前所未有的殺氣,看著倒比往日更添了男子氣慨,他迅速地給老太妃行了禮,眼神卻還是警惕地看著皇帝的方向,沉聲道:“老太妃!小的來遲了!害您受苦了!”
老太妃瘦削的臉不見喜怒,在雲舒的攙扶下努力站了起來,看著起火的恪王府方向,淡淡說道:“燒了也好。若是沒有了昕兒離兒,什麼也無所謂了。”
羽林衛也衝上城樓了,還想著要和芒刀他們拚殺,可惜,城樓上的情勢已經十分危急了。
孫戟的臉像吃了大便一樣地難看,他既不敢走,也忍不住不斷地往自己家裏的方向看,想狠著心指揮守軍和攻城的北軍對抗,奈何還有那些家屬人質們大哭大喊著,什麼指令下去眾人都聽不清楚了。
皇帝完全沒有了往日的從容,他聲嘶力竭地高喊著:“護駕!護駕!別管那老不死的了!先守城,守城!殺!把陳良的人都丟下去!全部都丟下去!快!守城!”
人們奔跑著,忙亂著,有的求生,有的殺人。
城後,濃煙滾滾;城前,箭矢如飛。
陳木媛的屍首在絆倒了好幾個人以後,被不知名的侍衛一把拎起來,狠狠地往城牆下丟去,她撞下了幾個即將攀城的士兵,她抵擋了幾支黑黝黝的利箭,然後便重重地掉下了地,很快,在幾十萬隻腳的踐踏下,破碎成泥。
巨大的木頭在一下一下地撞擊著城門,心中燃燒著熊熊戰火的戰士們齊聲喊著號子,整個城牆都在顫動,皇帝的心,也不可遏製地在顫動著。
孫戟滿眼蒼涼地看著自己的府邸,那裏已然是一片火海,再無救護的可能,他慢慢地走到皇帝的身邊,磕頭求請:“皇上!情勢危急,請回避吧!亂軍上來,無法控製啊!”
羽林軍也跪著喊:“皇上避一避吧!”
一直躲在一邊當背景板的文官們,也總算找到了他們能做的事了,紛紛地跪下嘶喊:“皇上避一避吧!”沒有辦法啊,他們的內心都在狂喊,您不避我們不敢避啊,那會死人的啊!
“可是,避又能避到哪裏去呢?整個天下都是我的,都是我的啊,如今卻要我回避?真是豈有此理!”
趙嵩抬頭看著天際,天空越發陰沉了,遠處積壓的雲層濃黑一片,整個天幕低垂得似乎觸手可及,忽然,天邊一道閃電從低沉的天幕中劈開而來,沉悶的雷聲滾滾隆動。
趙嵩隻覺得,自己的心情和這烏雲一般的沉重,他的腿也似綁著巨石般沉重。
說實話,他並不想走,他內心知道,他亦不能在此時離開。
若是京城失了,皇宮又能護得了幾時?到時候,無非是給陳良一個再次拿下皇宮的理由罷了。
大勢已去矣!
趙嵩緩緩地坐下了,他兩手撫摸著寶座上的龍紋,低頭喝道:“禮部侍郎何在?”
“微微微,微臣在!”藏在群臣深處的禮部侍郎常映久顫抖著,從跪了一地的大臣堆裏爬了出來,麵色惶然極了。這個時候,皇上您找我做什麼呀!您找兵部,找戶部啊!或者您趕緊下城樓啊!
可皇帝似乎一點也不急了,他對身邊的太監說:“筆墨伺候!”
那太監有些愣怔,這筆墨的事,一向是張義德張大總管伺候的啊,可張大總管已經死了,怎麼辦啊?
太監們轉著圈兒,總算還有伺候著的張義德的小太監在一旁,抖抖簌簌地擺好了紙筆,將一張皇家出巡用的、描金雕龍的案幾抬了上來。
皇帝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那眼眸中真真是複雜難言啊,他衝常映久指了指案幾,常映久認命地膝行上來。
皇帝眼睛隨著尚且自在眼前跑動的守城兵丁轉動了幾下,合著城樓下撞擊城門的聲音,緩緩地開口:
“朕登基二十年有餘,實賴天地、宗社之默佑,非予涼德之所致也。今朕……大限之日將至,遂傳位於皇……長子,晅!”
所有的大臣們原本還在疑惑著,還在心不在焉地尋找怎麼逃走的機會,聽著這麼一句,難得的,竟然都愣住了。
常映久執筆,那手都情不自禁地哆嗦起來,真不知道要不要接下去寫了。
然而,皇帝似乎沒有給任何人讓他停頓的機會,他繼續說著:“晅一向仁孝,善輔導之,謹記公四海之利為利,一天下之心為心,體群臣,子庶民,保邦於未危,致治於未亂,夙夜孜孜,寤寐不遑,寬嚴相濟,經權互用,以圖國家久遠之計而已。保邦衛國,朕餘願已!”
轟隆隆的雷聲,從天際沉悶如擂鼓而來,常映久還沒有擱筆,一滴巨大的雨珠便落在了明黃的絹麵上,極快地洇開,使那處明黃深沉如泥,還好隻是在空白之處,並未影響了詔書。
常映久趕緊放了筆,捧起來遞到皇帝麵前。
趙嵩似乎完全忘記了周遭的情形,他眯著眼瞼,對著詔書左看右看地,忽然低低地歎了一句:“傳位詔書就當這麼寫吧,父皇?”
混亂裏,隻有最靠近的常映久聽見了這麼一句,可他沒及細想,皇帝便衝身後的太監擺了擺手。
太監捧過一個黃金寶盒,趙嵩揮開上前來幫忙的小太監,自己動手從黃金寶盒中拿出來一枚一寸見方的印,那印是一種世間稀少的透明翡玉,形成如深濃月華般的黃,四周鑲了黃金,頂上的龍形鈕精美高貴到了極致,這便是趙氏皇族傳承了十一代的玉璽。
趙嵩親手用了玉璽,又戀戀不舍地看了詔書一遍,才對常映久道:“收起來吧。不管今日結果如何,朕已經完成了一個皇帝該做的事了。你們且下去吧。”
常映久心裏一鬆,多麼想拔腿就跑,奈何多年君臣之禮沒有白學,生死關頭還能擠出一句來裝裝樣子:“臣不敢!皇上不走,臣等也不走。”
趙嵩也再不願多說,衝所有人擺著手。
朝臣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不知道是誰先邁的步,遲疑是有的,但跑起來更快,幾息之間,文官們便不見人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