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入夏本該是百花齊放的季節,但在這妖宮之中最奪目的色彩,還是那豔紅如火的榴花。
千眠閉著眼睛輕嗅空氣中彌漫開的甜香,心情似乎也好了不少。
“王後娘娘,王上說他此時公務繁忙,還請娘娘回宮等待。”
“回宮路途漫長,倒是清心殿花香馥鬱。”千眠睜開眼睛,伸出右手護住腹部,臉上是恬淡祥和的表情,但是話語之中已經是半步退讓不得:“勞煩你回去告訴王上,今日我若見不到王上,是決不會離開這裏的。”
門口侍衛似有為難之色,但終究是應了再轉身進去。
殿中似乎沉默了很長時間,千眠隻站在殿門口低頭看腳下的樹蔭和遠處的紅花,倒也不覺得難捱,反正終究會等到那句。
“王後娘娘請。”
清心殿的大門打開,兩排木偶般的侍人彎腰行禮,眼眸所及的最深處,流焰放下手頭最近一份的批文,抬起墨綠的眼幽幽的看著她——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或者說,妖族本來就是這樣千年萬年都生不出一點變化。
她微微提起過長的裙裾,小心的行進,離案桌還有三步之遙的時候停住,屈膝斂眉:“臣妾參見王上。”
“起來吧。你有孕在身,以後也不必行禮。”
“多謝王上。”千眠站起身來,刻意收回了已經習慣放在小腹上的手,可是流焰的目光還是移了過來。
“這幾日……身子如何?”
“銀曜難道沒有一五一十的稟告王上嗎?”千眠笑,卻仍舊答了:“孩子很好。”
“那你呢?”流焰追問。
“這孩子好臣妾便是好的,不是嗎?”千眠挑眉看他,並不再欲多話,話鋒一轉切入正題:“王上曾經答應過臣妾,柔妃娘娘的喪儀一鍋過,便允許臣妾回人界的,這個承諾,可還作數?”
流焰似乎是皺起了眉頭:“非去不可?”
千眠卻笑:“留之無用。”
“曙國境況已經慢慢好轉。”
“王上本知道要讓曙國完全恢複還需要什麼。”
“你有孕之身,強闖結界有可能會危及腹中之子。”
“若是王上肯為臣妾護法,孩子定然會安然無恙。”
流焰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有些僵硬,隱忍半響,終究是忍不住問了出口:“你為何一定要離開我?”
這句話已經有示弱的嫌疑,流焰死死的盯著千眠,卻發現她所做的不過是輕笑了一聲,臉上依舊是一派雲淡風輕:“我得了這妖後之位,王上得了這妖界的太平,銀貨兩訖,自然是沒有再逗留的必要。”
“你當真以為我是為了你身上那點龍氣才留你?”聞得“銀貨兩訖”這四字,流焰剛剛軟下的語氣再度強硬起來,聲音略略提高,殿中的侍人已經嚇得不敢出氣。
“那王上難道真的以為我是為了這妖後之位才留在這裏的?”千眠亦失了冷靜之態,語氣變得有點衝,可是話一出口便有些後悔,兩方談判最重要的便是不能自亂陣腳,流焰為何會這樣不冷靜她不知道,可是此刻處於弱勢的她是斷斷不能失了分寸。
四目相對,卻是千眠先歎了口氣,打破了僵局,用似乎是極疲累的語氣道:“流焰,且不談眼前,你給不了我想要的,我亦給不了你想要的,既是如此,何必再牽絆?”
“我已將妖後的位置給了你!”
千眠怒極反笑:“事到如今你竟還以為我要的是這個。流焰,我要的很簡單,一生一世一雙人,隻是你給不起。”
“你明知我是妖。”流焰的眼眸微微變色,竟是透出點點赤紅,連聲音都帶了點喑啞的意味。
“妖也有心,流焰。”像是忽然想到了什麼,千眠的眼神變得哀切起來:“我的阿雪也是妖,可他會愛我,不會像你這樣隻用一句模棱兩可的‘舍不得’來敷衍我,更不會把我的心揉碎了來祭奠你的野心!”
千眠咬了咬已經有些發燙的下唇,顫抖著將最後的話說出:“我隻是認錯了人,流焰,別讓我用這一輩子來彌補這個過錯。你不是阿雪,永遠不是。”
“那麼你就連腹中的孩子也不顧了嗎?”流焰站起身來,微紅的雙目帶著幾乎要將她吞吃入腹的衝動,問出口的卻依舊是這些理由。
“以人類體質孕育妖界之子本就勉強,在妖界還多一分能活下來的機會,你將他帶回人間無異於親手將他送入死路!”
“他若是留在妖界,就算是活了下來又能怎樣?一個人類生育的孩子,真的會被你們妖界承認嗎?再說我至多能陪他百年時光,百年時光對於妖族來說連長成人形都做不到吧?也就是說他要完完全全在你眼前長大,我怎麼能放心讓孩子有一個像你這樣的爹親?這樣不負責任的就將他帶到世間?”
一番話說出來,千眠有些激動的細細喘著氣,眼神中卻是堅定不移:“我會為他找個合適撫養的人選。流焰,妖族和你都不需要一個血統不純的繼承者。”
“王上既然沒有兌現承諾的意思,臣妾便先行告退了。”
說罷也不等流焰接話,自己後退幾步行了禮便頭也不回的離開。
是夜。
千眠已經脫去了外衣,僅穿著一身雪白的中衣坐在床邊。已經是漏夜時分,看來她猜得不錯,流焰今晚是不會來了。瓏意低著頭守在床邊,低聲提醒道:“時候不早了,娘娘還是早些歇息吧。”
“嗯。”千眠點了點頭,將腿收到床上躺下,又殷勤的伸手給自己拉好被子,閉著眼睛平緩好氣息,大約一刻鍾之後,才感覺到瓏意的呼吸聲消失了。
緊閉的眼睛睜開,淡色的瞳眸此時像是流轉著詭秘的光芒。千眠從被子中拿出手來,那白玉一般的手心裏赫然握著一枚青色的玉佩。
傳音符。
千眠閉眼默念幾句口訣,那玉佩上便縈繞上了點點霧氣,她低聲道:“宇微哥哥,能聽到嗎?”
“嗯。”玉佩中傳來金宇微略帶擔憂的聲音:“你狀況怎麼樣?”
“應該不會有事。”千眠撫上自己的腹部,眼神略略暗下去:“宇微哥哥,別忘了答應過我的話。”
玉佩那邊猶豫半響,終究是傳來一聲應答。
“嗯。”
千眠屏住呼吸,在心中默念起隱形和禦風的口訣。
是的,這些日子她不止是在主持柔妃的喪事,而是在為這次的出逃做完全的準備。她早早的便跟金宇微通了氣,趁銀曜每次來為她輸送精力時悄悄的保存在體內一部分,而後在金宇微那裏學習運用的方法,幾天下來也學會了幾個簡單的術法,比如說此時能將她帶去妖林的隱身和禦風。
她踏月而去,特意在妖林外徘徊了一會兒,確定裏麵隻有銀曜的氣息才完全的顯露出了身形,待銀曜轉過身來,喚道:“銀曜。”
“臣參見王後娘娘。”對於千眠這樣出現方式,銀曜似乎也有些驚訝,但很快就被他掩飾了過去,他簡單的行了禮,聲音壓得極低:“事不宜遲,這就開始吧。”
千眠依他的指示盤腿坐下,手中攥著麒麟佩不斷的默念著護身的口訣,待到身體被一股力量牽引之時,馬上睜開眼睛,在妖力的迷霧中辨別出人間的入口,而後——
“千眠!”眼前被妖霧籠罩了大半視野,可是耳中卻聽得分明,是流焰的聲音!
千眠心中一驚,幾乎要忘了動作,急急忙忙的回頭去看,卻見銀曜目光一凜,運轉起全身功力將她眼前的迷霧掃淨,緊接著便是一口鮮血忽然從嘴中吐出,流焰已然站在了他身邊!
“娘娘,快走……”銀曜極為困難的說出這句話,身形已經慢慢的散去,身旁的流焰臉上沾染了些許血液,配合上那雙隱隱帶著紅光的瞳眸,淩厲如地獄惡鬼,他道:“你當真以為可以從我身邊逃走嗎?”
說著就要伸手來抓她。千眠壓住喉中的尖叫,極力在眼前尋找那抹熟悉的色彩,可是肩膀卻忽然被抓住,痛感鋪天蓋地。
“不要妄想……”
千眠忍住回頭看他的欲望,凝聚全部心神看著眼前的那束光,一股風卻忽然不知從何而起,像是將她憑空卷入了天上,身上的所有桎梏和背負的重量都像是被摘下了,千眠下意識的護住自己的腹部,身體前傾抱住自己的雙膝。
眼前已經是重重的黑幕落下,連一點色彩都再沒有留存給她,可是在視線上所凝滯的血液顏色,卻像是粘稠的流進了心裏,讓她再也無法抹去。
太熟悉,太熟悉。
身上的屬於棉被的觸感太熟悉,耳中的鳥鳴太熟悉,連呼入身體縈繞鼻端的空氣,都清透的太過熟悉。
千眠被這種熟悉感喚醒,第一次剛睡醒眼角眉梢就都是喜色。
睜開眼睛,目光所及的便是自己最熟悉的木槿花圖案的妃色床帳,連屋內那股因為她經常在晚上偷吃綠豆糕而殘留的甜膩香味都一模一樣。
“啊,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