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一章 安樂

“這十幾年來我未對父皇說的話,今日想來是可以說出口了。父皇,你對不起我,更對不起我的母後!”

千眠的眼睛已經赤紅,聲音也再極力控製住才能不顫抖。眼前這個,是將她捧在整個王國的最高處,卻從來沒有對她噓寒問暖過一句的她的親生父親啊!那些渴望被疼愛渴望被認可的心情,在發酵了十幾年以後,已經變成了一把利刃,狠狠的插在她的心上。

她今日,想將那把刀拔下了。她既然已經不必背負這強加而來的命運,自然也不必背負著可笑的血緣親情。眼前這個男人,本就是沒有心的。以前她還會固執的抱著一點期待,現在經過流焰以後,她已經完全看清了。

原來世界上真的會有沒有感情的人。父皇他起碼還有一個楚藏心,流焰呢?誰才有那個資格走進他的心裏?

金陵風的麵容有些怔楞。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一手當做傀儡養大的這個女兒,有一天竟然會這樣對他說話,那跟他太過相似的淡色眼眸中,有悲傷,有痛苦,還有些掙紮。她一點沒有繼承他的無情,感情一向表露的太過明顯。

“父皇!”千眠痛苦的低叫,眼中似乎有淚要流出:“母後沒有錯,她唯一的錯隻不過是愛上你,又舍不得離開你!”

小時候她偷偷跑去暖玉閣的時候,都會看到母後低頭拭淚,再後來她長大了一些,去看母後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沒有了淚,隻是那樣默默的看著宮中的一切,玉做的枕金做的籠——她的青春和愛情都已經消磨在這些華貴的牢籠上了。以前她一直覺得不解,為什麼母後不肯走出那個監獄一樣的暖玉閣,直到父皇離開那天她才知道,可是母後那時已經像是被抽離了靈魂,隻在登上馬車的時候木然的看了她最後一眼:

“保護好金千影,孩子,這是為娘唯一能給你的忠告。”

她幾乎每次想起那樣的眼神都會忍不住落下淚來。那是她愛了一輩子的男人啊,她用了此身的一切去換他的王座安穩,又為他生育女兒,為他撐起這個江山,可是到頭來,連他一個溫情的眼神都沒有得到,隻落得個死生不複相見的下場。

她到底是錯在了哪兒?

“但更錯的,是她或許不該讓我來到這個世上!”千眠的語氣像是會隨時衝過去,將眼前這個被稱作是她父親的男人,撕咬殆盡。可是她卻始終停在原地,用那種痛苦的語氣發泄著這十幾年來的不滿:“她一心想為你留下一個孩子,可是父皇,你真的在乎嗎?你在乎這個世界上是不是有你血脈的延續嗎?你在乎這曙國江山是不是在金姓人手裏嗎?或許你讓我退位,就是對皇爺爺的報複!你一直在恨他讓你回來,讓你娶了母後!”

“安澄!”金陵風終於忍無可忍,斷喝一聲。他始終是驕傲的,就算是自己做的錯事,就算是自己的女兒對自己做最後的告別,他也容不得她對他如此無禮!

“不要叫我安澄!那不是我的名字!”但是千眠明顯比他還要激動,袖中的手緊緊的握著,臉上漲得通紅,停了一會兒,卻忽然笑開:“父皇,您不記得了麼,安澄長公主早就被您親手賜了死!”

笑的諷刺笑的淒涼。

母後啊母後啊,您懷胎四月在宮門長跪才能留下的我,對這個男人來說,終究隻是一根雞肋啊。

金陵風的臉色有些怪異,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終究沒有再做出什麼分辨。

楚藏心亦在旁邊拉了拉他的袖子,衝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這個動作做得隱蔽,可是還是盡數落到了千眠的眼裏。楚藏心是沒有錯,可是她的母後何辜?她又何辜?就算他個性隨和,哥哥也接受了他,可是她又怎麼能那麼輕易的,就接受了這個加注了自己十幾年痛苦的人?

“我並沒有想讓你去死。”金陵風耐著性子,把話一點一點的說明白:“我隻是讓你跟安然換了身份,至於假稱你已經死了,也隻是出於周全考慮。”

千眠冷笑一聲。她從未想到自己會有在自己父皇麵前冷笑的一天,而今天她卻這樣做了,做的這樣暢快淋漓,做的這樣順暢:“父皇。”她雙手交疊放在麵前,忽然極盡恭敬的叫了這一聲,而後在金陵風和楚藏心兩人的驚詫眼神中,直直跪下,跟剛才一樣,正經的行了三個大禮,而後也不等金陵風叫,自己站起身來,拍了拍膝蓋上看不出的灰塵,笑開:

“安澄謝您十七年來的養育大恩,可是今日,安澄就此拜別!這個長公主的名分和曙皇的名分,都不是安澄自己想要的,但是卻想要親手還給你!父皇也最好記住,這個身份,是安澄自己不想要的!”

說罷深深的看了座上的兩人一眼,轉身,踏著夕陽一步一步的走了出去。

這是她身上僅剩的一點傲骨。從此她跟這個王朝再無關聯。

走出安澈王府的時候,千眠的腳步已經有些虛浮。她剛剛解決了心頭的一件大事,此刻身心都輕鬆的像是漂浮在雲端,濃厚的夕陽在她眼裏也變得更加熱烈,炫目的讓她幾乎要支撐不住自己的身體,可是剛一個趔趄,身體已經被攬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

“小心。”

熟悉的香味籠罩了整個人,千眠終於是閉了眼睛,把自己放心的交給這個懷抱。連雙手都懶得伸出去環住身前的人,可是那人會將她抱的好好的。

她知道的,沈昌臨會的。

“很累嗎?先跟我回去休息休息吧。”沈昌臨把人托起,將帶來的披風把她整個人包好。他知道她此行一定會發生什麼事的,但是她既然不想說,他也就不會問。

他知道的,她會告訴他。

感受到披風的暖意,千眠把自己往柔軟的布料裏麵埋了埋,帶著重重的鼻音道:“阿昌……你知道嗎,我現在不再是曙國的公主了,也不是曙國的王了。”

“我知道。”沈昌臨拍著她的背,感受著她的顫抖。

“這次是我自己不要做的,”千眠抬起頭來,眼睛已經是紅紅的,但沒有一滴眼淚流出,她有些手足無措的道:“真的是我,我親口告訴父皇,不,現在已經不是父皇了,是陛下,我告訴他,我不要做這個長公主了。阿昌,阿昌……”

到最後隻是扯著身上的披風無意識的喊著幾個名字,有他的,當然也有她心心念念的那個。

沈昌臨也隻能把人抱緊,領著她上車,等到她身上的顫抖停止了以後才道::“暗影那邊來了消息,已經有了太後娘娘的消息。”

千眠幾乎是整個人都愣在了那裏,過了好久才有些小心翼翼的問道:“是真的嗎?”

沈昌臨歎了口氣,用一種“你覺得我會用這種事情騙你嗎”的表情看著她,千眠也知道自己問的突兀,隻是這事情實在來的太過突然,她還沒有準備好要用什麼表情去麵對,低下頭去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千眠這才抬起頭來問道:“在哪兒?”

“離京都不遠的一個小城,叫羊城。她在那兒清修了兩年,如今……”說到這裏沈昌臨似乎有些猶豫,停了下看千眠的表情,而後卻是直截了當的道:“跟一個男人住在一起。雖然沒有拜堂,但已然是夫妻一般的生活在一起了。”

千眠很是認真的聽著,最後唇角上揚,竟然是個再也恬淡不過的微笑。

“我的母後……終於是享受了一次這樣的生活啊。”

“嗯。”沈昌臨點頭應允:“暗影的人說,太後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然清貧,但是看起來很是安樂。”

“真好,真好。”千眠一連說了兩個真好,眼睛中有盈盈的水光,她偏過頭去看透過馬車窗上的日光,神情中有幾分向往:“我們兩個,總算是逃出了父皇的陰影了。從此母後不用為那個不愛她的男人而活,我也不用,真好,真好。”

“你……要去看看她嗎?”

千眠聽到這個問題,似乎是有些猶豫,而後轉回視線來看著沈昌臨,笑了笑:“本來是想說不要去了免得打擾到她,但是想想,我還是要親眼看到她平安喜樂的樣子啊。阿昌,就明天吧,你帶我過去看看,要偷偷的,別讓她知道。就讓她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是這曙國高高在上的王吧。”

沈昌臨點了點頭,看著她瘦削了不少的背影,張了張口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也隻是靠在了冰冷的馬車上,閉起了眼睛。

“啊對了,阿昌,”千眠忽然想起了什麼,伸出腳去踹了踹裝睡的沈昌臨:“你最近在朝上怎麼樣啊?我走沒幾天你不就被封了官嗎,怎麼這幾天也沒看到你上朝啊?”

“隻是個侍郎而已,能有什麼事情?”沈昌臨淡淡的回答了,還想閉眼睛,千眠已經不依不饒的過來撐他的眼皮了:“你這小子,快點給我把話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