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二章 記憶

沈昌臨伸出一隻手可有可無的擋,跟千眠過了幾招,終究是自己把深入潭水的眸子睜了開,語氣中盡是無奈:“你都回來了,我還去看你那皇妹做什麼?再說人家這幾天新婚,事情可多得很;朝堂之上的事都是我爹在盯著,用不到我一個小小侍郎。”

這兩個“做什麼”的說服力有點大,千眠也沒理由再鬧下去,隻是不甘心的在沈少爺的腦袋上又敲了個腦瓜崩兒,這才又囑咐道:“你可要對她好點啊,以後這曙國就靠你們兩個撐著了。以後要是曙國垮了,你們老沈家丟臉,我們老金就更丟臉了!”

“……知道了。你老實點別老往外看,省得人家覺得你微服出巡還跟我坐一輛馬車,生出什麼誤會來。”

沈昌臨把人往裏麵拉了拉,自己又閉上了眼睛,牙根卻默默的咬緊了。

對,是你的江山,是你金氏的江山,也是以你金千眠的名義存在的這山河,所以我定然會為你守好。

“王上,景王求見。”

外間傳來銀曜清冷的聲音。流焰聽見了這話,但是視線卻沒有從奏折上離開,隻像是不經意的點了點頭,清心殿的大門便像是收到了支配一樣,緩緩的被打開了,一身藏藍衣衫的流景逆光出現在門口,周遭的被光罩上了一層模糊的光暈,襯著衣服的顏色,像是遠山的顏色。隻是他臉上的神色也跟身上的色彩一樣悠遠了起來。雖然依舊是那樣足夠傾倒眾生的容顏,卻已經多了幾分蒼涼的神色。看來這幾日的“肅清”活動,的確對他造成了不小的影響。

“臣弟參見王上。”流景走進,抬手行禮,依舊是沒有等到流焰的回應就自顧自的站直了身子。

流焰也依舊是不予置評,過了半刻,才奏折中抬起頭來,淡淡的看著他:“可有什麼事?”

“自然是有的。”流景緩唇一笑,露出幾顆潔白的貝齒。他長相本偏向柔媚,此刻臉上的神色正經了起來,再加上這露齒一笑,竟多了些和煦的味道,觀之與之前似乎大不相同了。

流焰卻隻是不動聲色的看著他,忽的低下頭去將手邊的一本奏折放到一邊,又放下了朱筆。

“臣弟聽說金姑娘傷情嚴重,所以想進宮探望一下。”流景笑著道。

“她無礙。現在問月那裏,探望就先不必了。”流焰說完這幾句話,又抬頭看向了他,似在詢問他還有沒有事。

“臣弟很是好奇,”流景也依舊隻是笑,像是在外表上罩上了一層和煦的麵具,讓他看起來隻剩下這一種表情:“王兄對那個人類,是當真一點心都沒有動嗎?”

流焰神色一凜:“這些話還輪不到你來過問。”

“是,”流景稍微低了低頭,可是臉上卻沒有半分愧疚的神色,隻是更加強硬了一點,接著問道:“那麼臣弟替這後宮的妃嬪們問一問,可以嗎?”

流焰的眼神中染上了些怒氣,嘴唇也緊抿了起來。這顯示他已然動氣,可是流景卻像是沒看見一般,仍舊是維持著那副笑眯眯的樣子,道:“我本以為這次可以讓你元氣大傷,可是這樣看來,王兄啊王兄,我實在是不該信你真的有了心啊。”

他說的輕佻,這樣的語氣在流焰麵前已經算是冒犯,可是他不在乎。此次他輸了,便是徹徹底底的輸了。他不是輸在碧娘的貪心手裏,也不是輸在流焰的計謀上,更不是輸在心智上。

他實在是,輸給了流焰那顆沒有任何裂縫的心啊。

想到這裏流景笑的更加和煦,但是此刻看起來也已經多了幾分苦澀的味道:“王兄!我從小就樣樣都不如你,可是如今看來,我最不如你的,還是這顆刀槍不入的心啊!”

皆說流景是這妖界中最無情的,萬花叢中過卻從來片葉不沾身,可是流焰,才是真真正正的無情,就連陪在他身邊七百年的南星,他都不見得有多少感情,更何況是個莫名其妙出現的人類?

流焰輕微的皺了皺眉:“你今天到這裏到底想說什麼?”

“隻是想來我的王兄你,這個王座做的到底是不是舒心。”流景收拾好自己的情緒,笑的惡劣:“王兄,說實話,雖然你是這妖族的王,可是我好可憐你。身為嫡子,從小就要進行嚴格的訓練,連自己的母後都不疼你,如今還變成了這樣一幅樣子,”似乎是想到了什麼,流景的眼睛忽然亮的可怕,他大聲道:“你可知道我並不在乎你的王位?因為對我來說,每天處理這堆雜事簡直是折磨!可是我想看到你因為得不到想要的東西,而發狂的樣子!這輩子我還沒有見過你那種樣子,你始終都有著你想要的一切!可是,終究還是我計算錯了,我以為你對那個人類當真是動了心,還以為隻要有她……”剩下的話流景沒有再說下去。門外的侍衛顯然也已經聽到了動靜,人影一片一片的投射在門上,但是沒有流焰的示意,他們還不敢貿然闖進去。

“流焰,你就坐著這個王位吧,這是父王對你的懲罰,他要讓你生生世世都嚐不到這愛的滋味!”說罷仰天大笑,連最後的行禮都不屑於去敷衍,打開門走了出去。

他身上的藏藍色服裝,竟像是把那顏色映到了他的眼中,藍的詭異可怕。

門外的侍衛麵麵相覷了一會兒,還是沒敢走進去,流焰停了一會兒,忽然揚聲叫道:“銀曜!”

“回稟王上,”一個侍衛站出來,垂首道:“首領今日輪休,要到下午才能來。”

流焰點了點頭,看著桌上堆積如山的文案,忽然覺得無比的煩悶。流景說得對,他實在是對著這些東西太多太多年了。他忽然很想念那種簡單的日子,可以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一哭一笑一言一行都不比謹慎,也不必擔心它到底會帶來什麼後果。

可是仔細想想,他是從小就被當做妖界的儲君培養的,又何來這樣的休閑時光呢?

他有些頹喪的以手掩麵,神情中第一次有了些疲憊的感覺。漸漸煩悶起來的腦海中忽然閃現過一幅畫麵,一張不大的軟榻,春日裏正明媚的陽光,剛開始出現花苞的果樹……

這是什麼地方,哪個同自己親密的依偎在一起睡覺的人,又是誰?為何他會這樣熟悉那個畫麵?如此習慣那樣的動作?

這個模糊的畫麵過後,腦海中是長久的黑暗,同時又隱隱的痛楚從身體各處包圍過來,流焰看著自己的雙手,又看看這四周本該熟悉的一切,痛楚似乎縈繞上了他的左胸口,那個他以為不會跳動的地方。

“眠……”他張張嘴,無意識的發出了這個音節。可是這個單薄的字眼在這空間中彌漫開來的那一瞬間,連他自己都驚異於在瞬間獲得的巨大安慰。就像是一陣陣陽光,照亮了他所有陰暗的縫隙,讓他整個人都從那些破碎的光芒裏放鬆了下來。

他記得,那是那個人類的名字。墨綠的瞳眸中忽然發出攝人心魄的寒光。

今日本是沈昌臨帶千眠去羊城的日子。

可是大清早的她卻是先被請到了丞相府做客。

原來是沈昌臨早就知道千眠回來的事情瞞不住自己的父親大人,所以就幹脆明明白白的告訴了他。沈丞相雖然年紀大了些接受能力差,但是畢竟是經過大風大浪的人,所以反應了一會兒就抓住了沈昌臨的手。

“無論如何,帶長公主過府一敘。”

可惜前幾天千眠一直跟遊魂似的,心緒不定,一直到昨天見了先皇,才有了點人氣,所以就趁著要去羊城的當兒,沈昌臨把人接進了家裏。

千眠一開始還覺得奇怪,大白天的沈昌臨怎麼會讓她走來走去,可是等走到正廳看到正襟危坐的丞相和夫人便就都懂了。

“阿昌啊,”千眠幽幽的歎:“這事兒你該提前告訴我的。”

沈丞相和夫人卻已經迎了上來,沈昌臨回頭去關門,這兩人便雙雙跪地行了大禮:“微臣、臣妾參見吾皇。”

千眠隻得苦笑:“丞相是知道一切的,如此這般可不是折煞我了呢。”說著便用手去扶。

兩夫妻卻堅持著將跪拜大禮行完,這才在沈昌臨的攙扶下起了身,千眠剛想說話,這兩人又把她往上座讓,舉止還是如往年一般。

可是現在千眠還哪裏敢坐。

“沈丞相何必,如今我隻不過是個死人,怎受的起您這樣的大禮?”

“在微臣心中,聖上始終都是聖上。陛下,請上座。”

眼見著架勢也是無奈,千眠隻好走了兩步,在上座坐下了,兩位老人家這才依禮坐下,沈昌臨這個沒地位的人就隻好站著。

從前她來丞相府的時候就是這樣,她坐著,麵前擺滿了瓜果,沈昌臨卻站著,連被茶都沒得喝。她每每都用自己跟前的吃的來引誘那家夥,換來的結果當然是第二天上學堂的時候,一頓冷嘲熱諷加輕微的人身攻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