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暴喝宛若大雷音寺煌煌磬音,滾蕩四野濺起無定風波,將一眾西北聯軍吼得顫栗踉蹌。
橫刀立馬,睥睨天下。
安化侍卻沒了北江城前的嗜血狼性,此刻的他雖如神魔降世,卻從內到外蘊透著一股平淡寬和。
西北聯軍對其虎視眈眈,卻沒有一人一馬敢輕舉妄動,高大威猛的西梁玉獅子膽怯嘶鳴,亦被主人紛紛勒住韁繩死命安撫。
安化侍對此渾不在意,他繼續像拖死狗般拖拽張守愚,就這樣一步步走出轟撞巨坑,將他萎靡不振的身軀丟在巨坑邊緣之外。
一道精純渾厚的道宗真氣打入張守愚心脈,安化侍並指切開自家手腕,一邊替張守愚療愈傷勢,一邊將手腕塞到其豁牙口內,逼著他喝下自己的新鮮寶血。
飲下神體血液的張守愚逐漸有了生氣,不得不說安化侍自身堪比重寶,自幼大量服用彼岸花和婆羅迦葉,又吸納無數古仙之血,其自身血脈不光澎湃如龍,對其他人來說也是垂涎三尺的療傷神物。
“我剛剛說的,你都聽進去了嗎?”
安化侍緩緩收起體表的熔爐金焰,大咧咧坐在張守愚邊上休憩,一邊望著自己祭出的八副巨棺,一邊將滿頭散亂的白發捋到背後。
張守愚不說話。
安化侍知道他心裏有氣,當即皺了個八字眉晃晃腦袋,像個操心紈絝孩子的老父親一般撇撇嘴,隨即一把將他拎小雞一般薅坐起來。
一眾西北聯軍此刻表情精彩,他們還從沒見過這種稀罕場麵。
向來不可一世懟天懟地懟空氣的張守愚被懟了,從天上到地下挨了一連串胖揍不說,此刻徹徹底底像霜打了的茄子一般蔫巴巴的,仿若這世間根本沒有燭龍劍傳人張小帥,隻有一位被“慈祥嚴父”棍棒調教的登徒子。
隨著張守愚不斷喝下寶血,他的氣色也變得愈發紅潤,雖說源爐心脈的傷勢不可一蹴而就,可最起碼已經恢複了七八成氣色。
他顫顫巍巍地抱著雙膝攏著劍,像個受到驚嚇的頑劣童子般草木皆兵。
安化侍知曉他這是被自己嚇著了,當即探出手掌想安慰些許,誰知張守愚宛若驚弓之鳥般火速彈開,手腳並用連滾帶爬一頓猛蹬,好似安化侍是唯恐避之不及的瘟神一般慌不擇路。
安化侍見狀微皺眉梢,他清楚自己剛剛應當是下手重了。
對於一位被捧在雲端的王朝皇子,一路凱歌高高在上習以為常,輕易學不會低頭看路,這種人一旦遭遇厄難挫折,一旦其篤信鑿鑿的力量被輕易蹂躪踐踏,迎接他的隻有道心坍塌日月無光,此刻若無係鈴人解鈴開導,恐怕會招致難以想象的沉淪惡果。
安化侍想過張守愚心理承受能力差,卻沒想過會差到這種境地,想到這裏他鼻頭一酸又不勝唏噓,因為他又想到了自己。
他總是喜歡用自己的標準去判斷別人,可像他那種血泊裏打滾的惡心童年,尋常人根本沒經曆過,更遑論去比擬安化侍的鐵石心腸。
發自內心來說,安化侍絕對不想張守愚有事。
該教他的道理都得教,畢竟這些年沒空關照他,安化侍的確心有歉疚。同樣教完了也得哄,畢竟在他眼裏張守愚不論多大都是孩子,都是當初在長陽鎮拽他衣角喊大哥哥的胖小子。
於是,接下來西北聯軍又驚掉了一地下巴。
他們根本無法理解,剛剛還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白發煞星,此刻竟像哄孩子睡覺一般抱著張守愚肩膀,溫言軟語近乎呢喃得哄來哄去,隻不過兩個大老爺們如此行徑實在奇葩,那畫麵一時間太美,令許多將士都掏出了嘔吐袋。
張守愚此刻渾渾噩噩,畢竟任誰從浩渺深空一路掉下來,被砸得七葷八素不說還一路被揍,耳畔嗡嗡作響滿是與意誌相悖的教條道理,這令他方寸大亂神識渾濁,隻想逃避卻又偏偏無法逃離,因為安化侍的臂膀簡直比鐵鉗還硬。
他被安化侍牢牢鎖在臂彎裏,渾身上下湧起一股深深的無力感,貌似被活埋進石磚厚牆體內一般無法動彈,更加不敢和安化侍進行片刻眼神交流。
張守愚已經嚐過了安化侍的拳頭,他根本想象不出,究竟是多麼殘酷無情的經曆與錘煉,才能造就安化侍這一身恐怖修為。
說實話安化侍根本不會哄人,畢竟在這方麵他沒啥經驗,藍阡夙倒是經驗豐富,不過二人相處時間還是太少,安化侍也沒想到有朝一日會用上這個,一時間捉襟見肘隻能趕鴨子上架,說得極為蹩腳,好在是東拚西湊也能說下去。
“小乾啊,剛剛安哥打你你別往心裏去,打是親罵是愛嘛......”
“小乾啊,打在你身痛在我心,俗話說長兄如父,你得理解我這個老父親的心,哎你別瞪我,我的意思不是說我要做你爹,你爹歲數估計也能當我爹了,哎你又瞪我,我真不是說你爹又老又醜,你誤會我了......”
“乾兒啊,當初我答應回長陽鎮尋你,我食言了是我不對,可你那時候還小,不懂大人們的煩惱,現在你也成了男子漢,應該能理解男人的不易,一入江湖身不由己,你安哥我隻不過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罷了,哎你別多想,我指的是言而無信,你哥我還算是有節操的......”
“你瞅瞅你怎麼還生我氣呢?誰家孩子打小兒不挨兩頓揍?你沒挨過揍那是我沒回來找你,我這不是如你所願的回來了嗎?你安哥我自小每天被爺爺打三次,每次都剝皮掉肉滿地淌血,哎你瞅瞅你這是什麼表情?你是不是以為我在跟你吹牛X呢?”
“乾兒,算算你今年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你一年挨一回揍,攢起來也得有幾十回了,我爺爺說小樹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啾啾,我滿打滿算也就揍你這一回,你張張記性也就得了,怎麼還感覺自己像是虧大發了似的......”
“反正話我都跟你說全乎了,你能聽進去多少算多少,要是你實在氣不過也可以揍我,不過你哥我除了爺爺都還手,畢竟你哥我不想挨揍,我太了解挨揍的滋味不好受了......哎哎哎你咋又瞪我?要不我給你留個問題,你答上了我就讓你撒氣,你猜猜紅塵大世裏第一朵花,是啥時候開遍四大王朝的?”
“嘀嘀咕咕囉囉嗦嗦,還有完沒完了!”
張守愚總算被安化侍磨嘰得忍無可忍,強撐著拄劍站起身子朝他大吼。
“不錯不錯,看樣子傲骨還未消磨,見你這般我也放心了。”
“放心個屁!什麼狗屁問題,你是不是誠心耍我?”
啪!
話音方落,張守愚再次被安化侍賞賜一記大耳光。
被扇飛三丈外的張北魚帥臉戧地,狼狽不堪地爬起來瞪視安化侍,眼神裏複雜難明又唯唯諾諾,著實被安化侍打出了心理陰影。
“乾兒,你說我可以,說問題有毛病就過分了,我想了這麼多年還一直想,你想都不想就一口鄙夷,看來把你揍醒一點都不多!”
安化侍雖言辭厲切,可誰都能看出他別有用心。
當下四方眾目睽睽,安化侍也不打算跟張守愚再多說,拍拍手站起身子整整衣衫,又隨手將縛著鬼徹的繩子緊了緊,還是沒有一丁點拔刀相向的用意。
“該說的我都跟你說完了,你若還想繼續與我對峙,我不介意讓你昏死個把月。”
選擇權落到張守愚身上,大軍目光亦紛紛彙聚其身。
破相狼狽的張守愚此刻滿身汙穢,劇烈喘息情緒激烈,他盯著安化侍瞧了許久許久,隨後在一聲長嘯當中祭起燭龍劍,禦劍飛天晃晃悠悠,幾次三番險些墜落,卻還是倔強得朝北方迤邐飛馳。
走了!
二十萬北戎兵將見狀一片嘩然,主將逃遁群龍無首,令他們軍心大震喧鬧不止,一時間戰馬嘶鳴咒罵聲起,紛紛失了主見亦不知該何去何從。
倒是安化侍此刻麵露欣慰,他望著張守愚離去的方向輕輕頷首,隨即鼓起嘴巴好似解脫般吹了一口氣。
“總算是沒白忙活。”
此間戰局未解,安化侍也不可能和張守愚進一步敘舊,畢竟打醒了一個張守愚還遠遠不夠,更大的危機還潛伏在麵前烏泱泱的西北聯軍之中。
抬腳。
邁步。
安化侍昂然前行,仿若天子行路。
他還是沒有拔刀的意思,就這般將五十萬大軍不屑一顧,當然現今沒有人會覺得他不自量力,畢竟實力為尊的四大王朝皆是如此,安化侍種種令人心悸的表現手段,早已深深根植於每顆將士沉甸甸的心中。
“諸位也瞧見了,我此次不是來幫助南靖,而是在體恤蒼生化解無用紛擾,張守愚我未傷其性命,亦未毀其源爐壞其道行,我現在也把話放在這裏,隻要諸位放下屠刀整軍回撤,我可以既往不咎不傷一人,畢竟大家都看到了,我是個講文明樹新風的體麵人,我向來喜歡以德服人。”
陽光燦爛,鉛雲洞開。
安化侍咧嘴微笑,一口白牙比張守愚四濺崩飛的每顆牙都白。
隻不過這話完全是在煽風點火,五十萬大軍都是刀口喋血的沙場老手,即便修為不濟卻都血氣方剛,安化侍若是僅僅輕視一人倒還好,此刻如此堂而皇之的輕視五十萬大軍,這等若直接將兩大王朝的威儀當成了笑話!
因此,有血性的男兒皆披掛扛槍,有血性的戰馬皆昂揚列陣。
一句話惹怒萬丈狂潮,這群心有馬革裹屍之念的悍不畏死者,此刻已紛紛做好與安化侍決一雌雄的舍身動念!
一位修行者,對決兩座天下五十萬精兵強將。
破雲出烈日,一場風雨如晦的大戰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