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亦敏手裏端著托盤,眼見著莫淩恒躍上屋簷,正欲開口,東方陵推門而出,身後走出一人。啪嚓一聲脆響,托盤落地,碗碟碎了一地。
太像了,就像一個模子刻出來一般,尤其是那雙桃花眼,顧盼生姿,精致如畫。安然與東方陵齊齊朝孫亦敏望去,東方陵見孫亦敏驚喜之色,看了一眼安然,想必是安然與其母孫安模樣極像,不然孫亦敏也不會如此驚訝。
孫亦敏哆嗦著嘴唇,問道:“你叫什麼?”安然稍作思量,卻仍是有些難以置信,這女人若是他母親的姊妹,年紀怎麼也有四十八九,這怎看著還跟個妙齡女子一般。
安然道:“在下安然,敢問您可是孫夫人?”孫亦敏眉眼生來帶笑,看著格外親切靈俏,令人平白生出幾分好感,“什麼孫夫人,叫小姨就是。”孫亦敏熱絡地跨過一地碎瓷,朝東方陵道:“愣著做什麼,感覺把那收拾了,餓了就自個兒去廚房吃。”
儼然一副丈母娘支使過門媳婦的架勢,安然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從小到大含著金湯匙的大少爺、十指不沾春水的東方陵帶著笑,老實巴交地去收拾碗碟,笨手笨腳地劃破了手,還一句怨言沒有地走遠了。
安然被孫亦敏拽進屋,孫亦敏問道:“你娘是孫安?”安然點頭算作肯定。孫亦敏道:“我這兩個姊姊同胞雙生,孫靜眉心一點天生的朱砂紅,性子也沉穩些,她倆模樣雖一模一樣,但與你娘孫安從來不會認錯。”
安然靜靜聽著,孫亦敏見他難免懷念舊人,又道:“你不像你娘,你娘當初就是因為性子頑劣,才被花滿樓占去便宜!哼!你爹可不是什麼好人!”安然淡淡道:“他已死了。”孫亦敏看著安然,小心翼翼地問道:“你爹待你可好?”
安然扯了扯嘴角,“我隻見過他寥寥數麵,若問好與不好,表哥比我清楚得多。”孫亦敏臉色微變,歎了口氣,緩緩道:“這些年怕是委屈了他,那孩子的性子……怎就變成那副模樣了……”
莫淩恒手臂上立著藍眼黑鴿,一卷展開的字條蓋在眼上,頭下枕著手臂,翹著二郎腿,東方陵抬頭望去,勸道:“下來罷。”莫淩恒拿下遮眼字條,眼珠一偏瞥了眼東方陵,在狹窄屋脊上轉了個身道:“甭管我。”
腦後瓦片壓響,莫淩恒猛地翻身而起,瞪著眼盯著東方陵,氣急敗壞道:“你怎麼上來的!”東方陵笑而不答,一把扯住莫淩恒的手腕,“別氣了。”莫淩恒陰著臉回道:“我沒氣,你讓我一個人清淨清淨成麼?”
擰著眉,鼓著氣,撅著嘴,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個兒沒生氣。就這點能耐還想唬東方陵,也不看看他相公是什麼人。東方陵也不點破,拽著莫淩恒的手腕坐下,“我不吵你,你清靜夠了告訴我一聲。”
莫淩恒擰著胳膊,“鬆開!”東方陵權當沒聽到,攥得愈緊。莫淩恒自個兒折騰了半天也沒掰開,氣鼓鼓地一屁股坐在東方陵旁邊,脖子扭到另一邊。
東方陵悄悄打量著莫淩恒留給他的後腦勺,手掌緩緩向下,扣在莫淩恒掌心。莫淩恒眼底搖晃的光澤霎時凝滯,莫名其妙地沉定下來。
背後人影拉伸旋轉,在漫長而珍貴的寧靜中緩緩疊合一處。
莫淩恒遠遠看著孫亦敏送安然出門,臉上帶著久違的笑意。“該去長安了。”莫淩恒忽道。東方陵望著遠方逐漸模糊了輪廓的青黛紅霞,淡淡道:“好。”
莫明恒眼前懸著兩柄長劍,羅靳推門而入,視線落於案麵之上,猛地皺縮,“明哥,你……”長劍緩緩出鞘,嗡地一聲綿長餘音,“淩恒是我在這世上最牽掛的人,就算為了他,我也斷然不能袖手旁觀。”
孫亦敏臂彎挽著行囊,最後看了一眼站在別院門口的安然,轉向莫淩恒道:“明恒不是早就不再過問江湖之事,這次究竟出了多大的事,他非要你去長安?”莫淩恒勒緊擺正馬鞍,竟折身走到安然身前。
東方陵遠遠看著,莫淩恒附在安然耳側細語幾聲,安然指尖徒然一僵,側目盯著莫淩恒。莫淩恒扯起一邊嘴角,拍了拍安然的肩膀,瀟灑離去。
輕騎蹄踏揚春飛花,沿途濕漉青草香。跨越崇山峻嶺,溝壑河溪,莫淩恒勒緊韁繩,緩緩減速與東方陵齊頭而行,視線在東方陵手上掠過,“陸離也在長安。”
東方陵饒有興致地看了莫淩恒半晌,才道:“他在又如何?”莫淩恒道:“等到了長安。”莫淩恒突然伸手在東方陵後腰擰了一把,“老子替你收拾他。”東方陵見孫亦敏沒回頭,抓住那隻沒來得及收回去的賊手,低聲道:“我看是你欠‘收拾’。”
莫淩恒沒答話,在東方陵手背摸了兩把,一本正經地夾了夾馬肚子,心滿意足地跟上孫亦敏。
孫亦敏毫不掩飾鄙夷之色,瞧了莫淩恒一眼,“你還知道有我這個娘?”莫淩恒道:“瞧您這話說得,我忘了誰都不能忘了您。”孫亦敏冷哼一聲,“你跑這麼快作甚,他胳膊不靈便,馬兒跑不快。”
莫淩恒道:“我剛不是去看了麼,沒事,那麼大個爺們,丟不了。”孫亦敏朝身後一望,猛地勒緊韁繩,馬兒一聲長嘶,刹住四蹄。
“人呢!”孫亦敏指著杳無人煙的大路朝莫淩恒喝道。莫淩恒掉轉馬頭,狠抖韁繩,折身回去。一陣馬嘶從路側高密蒿草中傳來,莫淩恒騰身而起,循聲而去。
足底輕盈踏過草尖兒,壓倒的草叢直到盡頭,刮著一道素白布條。莫淩恒一掌扯過那布條,看這精細繡品,不是東方陵的還能是誰的。
莫淩恒一口氣堵在胸口,瞳仁燒得猩紅,吃了熊心豹子膽了!敢在他麵前搶人,還特麼想不想活了!
孫亦敏也憋了一肚子的氣,他們母子二人的輕功放眼武林可謂登峰造極,竟然有人能在他們眼皮底下逃得無影無蹤?!
莫淩恒與孫亦敏視線對於一處,東方陵那半吊子的武功,時靈時不靈的,隨便哪個二流高手都能把他給撂倒。莫淩恒不死心地在原地轉悠,腳下猛地踩到一塊異於尋常的硬物。莫淩恒蹲身拂去蒙在其上的雜草。
孫亦敏近前一看,竟是一塊活板,揭開之下一條僅容一人通過的隧道。莫淩恒咬牙切齒道:“碰著個屬耗子的。”孫亦敏一把拉住莫淩恒,“你幹什麼,還想下去?”莫淩恒道:“我不下去還能怎麼辦?”
孫亦敏腳尖踢了踢,掃去周遭雜草,竟有好幾塊木板。孫亦敏挨個揭開向裏瞧了瞧,直起身,拍去手掌灰塵,緩緩道:“甭費工夫了,裏麵跟迷宮一樣,你下去轉上幾個時辰也不一定能找到人。”
莫淩恒道:“山賊能有這麼邪門?”孫亦敏猛地想起一事,忙折身回去,莫淩恒疾步追上,二人回到路旁,兩匹馬兒倒在地上,行囊被翻了個底兒朝天。孫亦敏走上前摸了摸,轉身朝莫淩恒道:“盤纏沒了。”
孫亦敏眼角一掃,忽道:“你手裏拿那布條哪來的?”莫淩恒道:“東方陵身上衣衫,被草刮的罷。”孫亦敏眼珠一亮,“他那衣衫都是些什麼料子,哪有這麼好破的!快去找找,哪個洞裏還有布條。”
東方陵眼前一片漆黑,兩手綁著麻繩,磕磕絆絆地被拽著向前走。袖口布料已被撕去一圈又一圈,東方陵心裏數著步子,估量著那母子倆要多久才能找來。
前麵那人忽然停下腳步,隔著遮頭布袋,外麵隱隱有了光亮。熱熱鬧鬧的人聲從耳畔傳來,東方陵心底一驚,大喊不妙。
東方陵又走了一會,被推進門檻,足下狼狽踉蹌,噗通一聲栽倒在地。頭上罩著的布袋被摘下,東方陵朝旁一望,屋裏攏共七張椅子,直對大門那張太師椅上坐著一彪形大漢,絡腮胡,豹目眯起。
其餘六張椅上分坐六位模樣看去上至半百,下至二八的婦人,或挺著異樣鼓脹的肚皮,或抱著嬰孩。如此看去,這位賊大王還挺好色。
東方陵身邊倒著三四個人,無一不是錦衣華裳,一見便是達官顯宦或商賈富豪。東方陵瞧著自己袖口極不起眼的滾銀鑲邊,懊惱不已,心底卻又暗自鬆了一口氣。
山賊頭子站起身,走到東方陵麵前,居高臨下道:“你,家住哪?”東方陵縮著肩膀,滿臉驚恐,戰戰兢兢地答道:“豫州。”
山賊頭子躬身捏住東方陵瘦削的下頜,指腹摩擦著細致的皮肉,“這可是長安遠郊,我是問你在長安有什麼親戚!快找人拿銀子贖你出去,不然……瞧這細皮嫩肉的,賣去做個男妓也不錯,哈哈!”
東方陵似是嚇得身子一抖,深埋的眼底暈開慍怒的色澤“別,我說!我說還不成麼……”丹田溢出一股熱流,細流積聚磅礴,順著手臂經脈奔流,東方陵反倒不急了,“東方府可聽過?”
山賊頭子道:“自然聽過,嘖……你還能跟他們家攀上親戚?”
“嗬……”東方陵唇邊笑意淺淡,“那可何止是親戚?”
“那是東方陵那家夥的男……”話還未完,轟隆一聲巨響,山賊頭子身子橫飛出去,重重砸在牆壁,土石霎時凹陷崩塌,濃稠的鮮血混著骨茬從塌陷的胸膛裏湧出。
東方陵手腕繩索撕裂崩斷,半邊俊逸瘦削的輪廓淹沒於陰翳當中,眸中隱晦的戾色一閃而逝,緩緩起身,“我便是東方陵。”
青藍龍骨刀擦著東方陵耳側狠狠釘進賊大王的眉心,耳側墨發被一陣勁風撩起,莫淩恒手臂從身後環過來,鼻尖在東方陵頸側深深一嗅,啞聲道:“呦,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把咱的寶貝兒惹毛了?”
東方陵手指捋過莫淩恒耳側鬢發,“你的男人,不是誰都能碰得。”\\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u0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