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見展昭神情癡絕,一步一步,向著白玉堂走去,曉天星不禁縮回了手。
“展大哥莫去……!”元真情急之下,方要攔阻展昭,卻被曉天星一把扯住。“讓他去罷……怕是隻有他才有法子……”
徐慶被曉天星緊握住手腕,隻能捶胸頓足道:“老五,老五啊!你,你這是怎麼啦?!怎麼變成這個樣子啊!”
情之一字,令人動容,也足令人忘卻生死。情根深種,摧心蝕骨,硬生生攪斷肝腸!
在場眾人誰也不敢再貿然行動,生怕白玉堂走火入魔,隻能看展昭一步一步向白衣人靠近。
隻見白衣人眼神狂亂遊移,直盯著自己,好似已不相識,又好似滿懷擔憂,展昭強忍痛苦,輕聲喚道:“白……兄,沒事了,已然沒事了。”
待到相逢,竟是心如亂絲,眼前人近在咫尺,又恍如隔世。
而此時此刻,徐慶等人連大氣也不敢出,生怕出半點差池,隻盼他能喚回白衣人心智。
忽地,白衣人眼神銳變,驚道:“不……!”
方才的連番殺戮,加之地鼉龍陰邪至極,竟激得他心魔再起!
霎時間,心底竟湧出從未有過的恐懼,他怕,怕傷害到眼前這個人。
“你走……快走!”說罷,竟向後急縱而去!
眾人皆是驚呼出聲,誰也沒料到竟有此節。
這潭水雖地勢低窪,但其邊緣處,便是兩山夾縫,若跌落下去,豈不粉身碎骨?!
隻見白玉堂立身山石邊緣,眾人皆是將心提到了嗓子眼兒。
白衣人發瘋似地向著周遭吼道:“出來,都給我出來!你們要的東西在我手上,有本事便來啊!”
動作狂亂,接連向周邊連揮數劍,劍氣所到之處,攪起水波翻湧,竟險些將眾人掀倒在地。
兩年來潛藏的魔障一夕爆發,生生撕扯著他的心。殘破記憶中,曾經一段嗜血過往更是要將人逼至瘋狂,而眼前一張張熟悉卻又陌生的麵孔卻又令他心生波瀾!
“瘋了……他瘋了……”
曉天星心底發寒,他從未見過這樣的眼神,他究竟經受過甚麼,才會有今日歇斯底裏的痛苦?!
曉天星身子一顫,驀然回首,驚叫道:“大姐,你來了?!”
“他是受地鼉龍毒血刺激才變得這般模樣……”
江寧婆婆緊握龍頭拐,仍止不住周身輕顫。
原來,江寧婆婆見徐慶去接應展昭久不回來,自然放心不下,隻囑了韓彰等人留意四下,沿著徐慶留下的記標一路尋來。
再相逢,竟是此情此景,看著瘋狂失神的白衣人,江寧婆婆早已心如刀割。
徐慶回身,額頭已然青筋暴起,臉上滿是淚水:“幹娘,幹娘!老五……他瘋了,不認得咱們了!都怪我,怪我,我不敢過去攔他,我……怕他跳崖尋死啊!”
江寧婆婆顫巍巍向前幾步,攔住徐慶狠狠捶向胸口的拳頭,低聲道:“若是老五,他定不會如此輕生。我的孩子我知道……”
“展昭……”江寧婆婆輕聲喚道。
她已然看出,白衣人雖已行止癲狂,但對展昭仍存情意。
展昭聽這一喚,回過頭來,見是江寧婆婆,眼中閃過一絲光亮,才要說話,鮮血早已沿著唇角滴淌而出。
幾十年的江湖浮沉,經曆過多少生離死別,但見此幕,江寧婆婆隻覺心痛如絞:“孩子……我要你平平安安地把他帶回來,你們都不能有事,知曉麼?”
展昭微微點頭,又環顧眾人,略略頷首,眸中堅毅,臉色蒼白且決絕。
白玉堂早已搖搖欲墜,頃刻間便會跌落崖底,看展昭再度向自己逼近,心中狂性大起,揮劍便蕩起一襲水浪!
“走,走啊……!”
展昭身子一歪,水中劍氣激蕩,激得他再度口吐鮮血。
“白兄,今次一別,你先去襄陽,我不日便可與你會合,切不可意氣用事,一意孤行。”
當年惜別之言,再度吐口而出,多少次午夜夢回,恨不得時光倒轉,再無衝霄遺恨。
“隻怪我來得太遲,才叫你深陷險惡……”
昔日故人,此時便在眼前,縱使粉身碎骨,他也要與他並肩同行,共赴險途。
“這一次,再也不會了。”
“瘋了……全都瘋了……”
曉天星喃喃低語。隻有江寧婆婆輕輕拭去眼角淚水,看著展昭向白衣靠近。
白衣人眼中忽現一絲清明,勾起昔日殘存的記憶,心底竟似起了共鳴。
一句遲了,鑄成當年無法彌補的遺憾,勾起一段沉痛過往。
白衣人抬頭,見展昭口嘔朱紅,竟是一怔:“你受傷了麼……?”
展昭見他忽顯清明,知曉機會稍縱即逝,忙強忍道:“我無礙的,白兄,先隨我回去罷?”
“回去……?回到哪裏去?”白衣人癡癡地問道。
“回陷空島,回江寧酒坊,回……開封府,白兄……?”
徐慶一聽這話,再也按捺不住,嘶吼道:“老五!哥哥們這麼多年都在等你回來,幹娘還藏著好幾壇醉八仙,都是給你留的,我們都在等你回來……”一時間辛酸悲苦,齊齊湧上心頭,竟再也哽咽無聲。
白衣人身形搖晃,心中竟是一陣急劇銳痛。塵封已久的感情,忽地自心底翻湧而出,瞬息湧上心頭。
萬語千言,如鯁在喉,昔日的情深往事,宛如虛空碎片,在他腦海中不斷閃現。
“跟你回去……”白衣人輕輕低喃,似是疑問又似是自語。
情之一字,果真神奇。兩載艱辛遍嚐受盡苦楚才激得方才心魔再生,此番卻又因了展昭之言再起莫名心緒。
白衣人不禁凝視他眼眸,看他眼神中流露出複雜難言的情愫,心中竟是一蕩。忽地,畫中人再度躍入腦海,與眼前人疊合為一。
“你是他,是他……”
兩載奇緣,惟有畫中懸迷始終如影隨形。
眾人一聽這話,麵麵相覷,實不知他在說些甚麼。
展昭尚未及他想,但見他身形搖晃,頃刻便會跌至穀底,急道:“小心!”
他一時進退不得,此時此刻,隻能穩住白衣心神。
白衣人看他神情,忽又觸動心中過往。
“玉堂,切記切記,萬不可意氣用事,一意孤行。”
畫中人回眸,神情肅穆,殷殷囑托。聲聲句句,如重錘擊胸。
心念至此,白衣人自胸口貼身處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方油絹,癡道:“這個……我一直帶在身邊。”眼中竟流露出稚子純真。
展昭心如擂鼓,卻仍強提一口真氣,一步一步,向白衣走去。
身後眾人雖不知油帕所包何物,但此時此刻,皆是恨不得展昭立時便將白衣帶離崖邊。
白衣此時神情癡癡,正向展昭步步行來,全然未察覺身後崖畔暗藏的危機。
展昭見白衣腳下水勢渦旋,心頭一凜,登時便打出一隻袖箭!
隻聽一聲悶哼,水底又起波瀾!
江寧婆婆與古劍暗道不好,瞬間提氣縱身,躍至二人身前,古劍護住展昭,執劍向水中刺去,江寧婆婆身形更快,自腰間抖出捆龍索,順勢便將兩人卷至身邊。
徐慶方才反應過來,哪裏還顧得上悲傷頓足,咬牙道:“這幫該死的水猴子!”,邊惡狠狠向水中砍去,還不忘吼了句:“幹娘,怎麼不早點用捆龍索救人?!”
曉天星躍至江寧婆婆身邊,看展昭與白玉堂已被捆成一團,情急當下,生死關頭,竟仍暗生了一絲好笑:“愣小子,方才除了展昭,誰敢靠近他,小心水底!”言罷,竟如靈蛇,瞬息遊至水下去了。
眾人戰成一團,展昭緊扶住白衣手臂,雖憂心他心魔初去神誌未複,但更掛心江寧婆婆以一人之力護他二人安危。“婆婆,快快鬆開捆龍索!”
水生阻力,本就行動不便,如此這般,老人家豈不將自己置身危險之中?!
江寧婆婆順勢收緊捆龍索,將二人護在身側:“鬆開?鬆開後看你們一個發狂一個瘋癲麼?!你隻管給我看好這小子,我老婆子還罩得住!”
水中惡戰,眾人皆是難占優勢,又個個心係展白二人,一時之間戰況膠著。隻有曉天星,片刻後竟自水中生擒了一個,向著江寧婆婆道:“大姐,捉到一隻水猴子!”
江寧婆婆見狀,心中立時打定主意,高聲喝道:“老三,你們快退到洞口去!”
不成想,今時今地,昔日韓彰孝敬幹娘的玩意兒竟派上了大用場。
徐慶見江寧婆婆手中物事,瞬間明了,順勢向古劍幾人打了手勢。
眾人方退至洞口,江寧婆婆便向水中擲出了火雷珠!
一時之間,水翻濁浪,隻見潭中水波翻攪,掀起的水浪竟將眾人逼退數步!
過不多時,潭中竟浮出三具死屍,皆是臉皮青白,恐怖之極。
元真經此一戰,也覺氣血翻騰,此時難顧其他,立時來至展昭身邊,“展大哥,你……?”見展昭渾若未聞,隻顧攬住白衣肩膀將他護在身側。再看白衣人,雖神誌未清,但眼神如稚子情真,直直瞧著展昭。看他二人如此神情,元真心頭如纏亂絲,本還想關切展昭傷勢,一時之間,卻甚麼也說不出來。
惡鬥方休,眾人登時聚在展白二人身邊,心中皆是驚喜交迸,五味雜陳。
但見白衣臉上紅痕盡消,竟是再熟悉不過的容顏。
徐慶性子憨直,此時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把將人抱住,淚水奪眶而出:“老五,老五啊!”
江寧婆婆顫巍巍伸出手來,本想撫上眼前這張日日夜夜令她牽腸掛肚的臉孔,卻又最終緩緩放下,生怕眼前場景竟是幻夢一場。
當年知悉白玉堂“殞身”襄陽,江寧婆婆也未曾掉過一滴眼淚,此番再相逢,心中苦痛再難壓抑,竟也是老淚縱橫。
古劍見江寧婆婆他們“哭成一團”,卻隻能強忍住心中波瀾,長歎了一聲。此時此刻,眼前之人,是否便是昔日故人,竟似乎已不重要了。
曉天星見眾人哭哭笑笑,也暗暗歎了口氣。也不知今日重逢,他日是劫是緣。
心中感慨方休,忽地扭住那個青麵人咽喉,怪笑道:“乖乖地說實話,爺爺我便送你回水裏去。”
那青麵人穴道受製,臉皮青白也看不出神色變化,一雙眼睛卻死死盯著白衣人手中緊攥的油帕。
曉天星心頭一動,說道:“展昭,看看裏麵究竟是甚麼物事,讓這群怪物如此拚命!”
展昭低頭,看向懷中的白衣,隻見他雖仍神情癡怔,卻輕輕抬手,將油絹放在展昭手中。
待到展昭將油絹展開,裏麵隻有半幅殘畫。
畫中人倚石閑坐,身姿清雅,眉目雋秀,雙眼更是點睛之筆,目光聚處,似是在凝神端望著甚麼。
眾人湊近觀瞧,皆是大吃一驚,畫中人眉目神情,分明便是展昭!
原以為會是甚麼曠世奇珍,不成想他嗬護備至的,竟是展昭的畫像!
眾人一時之間皆是驚愕非常,雖不知他二人之前有什麼恩怨瓜葛,曉天星將那水猴子踹到一側,卻不禁暗暗感慨:“孽緣啊……”
情是孽,情是苦,可這世間,誰人無情?注定今世這一段曠世奇緣,鑄就他二人來日傳奇。
展昭方才本就強提著一口真氣,但見此畫,驀地,那日瘋子所言又上心頭!
“恩公……恩公他怕忘了你,便把你刻在牆上,描進畫裏……”
那扣心血之毒之前因掛心白衣安危,尚可壓製,此時此刻,展昭心中已得答案,真氣一散,登時竄入心脈!
“展昭……?!”
眾人還在各自思忖,隻見展昭臉色大變,繼而竟是一大口鮮血噴濺而出!
白衣人竟似出自本能,吐口驚呼了一聲:“貓兒!”
神誌雖尚未全醒,卻如瘋魔般扯開了展昭衣襟!
隻見展昭胸口處黑氣聚集,眼見便要吞噬他的心脈,哪還顧得上去想展昭這一劫全是因他而起,當下推掌便要助他驅毒。
尚未及動作,竟已被江寧婆婆點住穴道。
江寧婆婆被他眼神中的驚痛狂亂駭得一愣,這個眼神,是以前的白玉堂從未有過的神情!
“你體內真氣尚未歸田,此時若為他推宮過血,反倒是害了他。你若放心,便把他交給我。”
江寧婆婆定了定神,看展昭軟倒在白衣身上,臉色已然由慘白轉至青黑,心中一沉,今時今日,豈能眼睜睜見他魂斷此地?!
見白衣仍死死地抱住展昭,便向一旁已經傻了的徐慶命令道:“老三,你給我看住他,仔細他做出甚麼傻事來。”
真是才曆大喜,又臨大悲。
古劍瞬息仿似明了一切,此時此刻,隻能怪情之一字,果真害人匪淺。兀自壓住心頭狂亂:“老前輩,展昭他……?”
“毒氣攻心,隻有一個法子能救他。”
江寧婆婆心中主意打定,曉天星驚道:“大姐,難不成你要……?!”
江寧婆婆看了看白衣,隻見他雙眼充血,神情扭曲,卻仍死死盯著展昭。心中不由苦笑,若是救不回展昭,這個小子怕也保不住了……
“我老婆子也活了大半輩子,夠本啦,與其將這一身元功帶入棺材,莫不如傳給有緣人。”
江寧婆婆心意已決,凝神推掌撫向展昭後心。
曉天星見江寧分明是要散盡元功來救展昭,心下一橫,“罷了,當年受你恩惠,始終無緣報答,今時今日便報在這後輩身上罷!”言罷推掌按在展昭胸口。
江寧婆婆見他如此,驚道:“曉年,你這是何苦?”
曉天星竟一怔,低聲道:“不是說過在小輩麵前莫喊我的本名麼……”
一旁古劍竟已呆了,當年江寧婆婆與曉天星尚有一段奇緣,連五鼠都不得而知,又何況是他。一時之間,隻感天地之大,情真情癡,自己反倒甚麼都不知了。
若說古劍心緒翻湧,一旁的元真更是心驚神搖。這一幕幕,來得太突然,令他措手不及,卻又來得分外真實,隻一瞬間,便擊碎了他所有的期冀與幻想。
緣生緣滅,緣盡莫求,自己始終與他無緣,此時此刻,他是個最多餘的局外人,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的性命可能在頃刻間隕落,隻能眼睜睜看著他為別人徘徊在生死邊緣!
當下眾人皆在憂心展昭,誰也沒注意元真神情異常,他愣怔一旁,目光落在展昭手上緊握的那幅殘畫上,竟險些驚叫出聲。
方才的鮮血濺在畫上,竟使畫麵起了變化。
畫麵就著血汙,變化出一方山水靈脈,雲峰矗立處,竟顯出一彎新月。
元真心中大震,踉踉蹌蹌向後跌去,胸中已是氣血翻騰。
江寧婆婆與曉天星皆已過了半數元功與展昭,見他臉色由青轉白,方才略略放下心來,這才緩緩收功。
“幹娘,幹娘你沒事罷,展昭他……他沒事罷?!”徐慶方才心一直擱在嗓子眼兒,十足捏了把冷汗,全然未覺現下自己說話語無倫次。隻覺他緊攬的白衣身子在顫抖,也不知是心魔所致還是擔憂恐懼。
江寧婆婆暗自吐納,數十年的修為,一夕去半隻為救展昭一命,試問世間,有幾人肯做到如此?
見白衣眼神焦灼狂亂,暗自歎了一聲,安撫道:“我們已將他體內毒素驅除大半,雖未全清,但性命暫是保住了。”
白衣經此刺激,神識大為清醒,霎時麵色大霽,上前將人抱住:“多謝相救,他日定當回報!”
這一腔赤子之情一展無餘,江寧婆婆心中既是辛酸又感好笑,一時間五味雜陳,也不知是個甚麼滋味。
親人在前卻不相識,也不知他曾經究竟受過什麼罪以致忘了過往一切,眼下又不能逼狠了他,隻能兀自強忍悲傷。曉天星又自一旁暗暗歎了聲:“孽緣啊……有了那啥忘了娘啊……”
徐慶這時腦子卻出奇地好使,大喜道:“老五?!你不瘋了?太好了,太好了!”
白衣見他手舞足蹈,動作親昵,頃刻間恨不得親上來,卻微微錯身,皺眉道:“老五?瘋了……?”
江寧婆婆見他一顆心全係在展昭身上,不由想起當年這兩人的過往曾經,自己又豈能甚麼都不知道?經這一劫,自己反倒是放下了許多,來日如何,全看他二人造化罷……
心念至此,不忘囑托眾人道:“切不可將我二人傳功之事告與他知,否則以他性子,定會愧疚終生。”
眾人皆是點頭,愈是重情之人,情之一字,愈是致命的所在。
白衣心頭突跳,隻覺眼前老婦人宛如慈母,竟使他有種莫名的親近感,這種感覺……卻與展昭給他的不同……
還未及細思,隻覺懷中人微微動了一下,哪還顧得上理會其他,隻管將人扶起,聽展昭聲音雖低,說得卻是:“婆婆,三哥,我將人……帶回來了……”
江寧婆婆再忍不住,握住展昭的手,哽道:“是啊,回來了,都回來了……”
展昭抬眼,看向白衣,方要將畫交還給他,卻被曉天星掠去。
待曉天星展開看時,竟驚訝出聲:“哎呀,這畫……怎麼變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