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誰無心魔

“有意思有意思,小子,這是怎麼回事?”曉天星擠到展昭與白玉堂身側,問道。

這人好奇心頗重,此番來了興味,哪還顧忌那許多。

白衣方才一顆心全在展昭身上,此時但見畫中奇異變化,不禁心頭大震。

長久以來,他為守此秘辛,甘願承受巨大痛苦竟致記憶受損。今時今日,這畫中懸迷卻如他記憶一般,早已變得支離破碎。

“我……”

白衣抬頭,看展昭眼中滿是焦急關切,不由說了句:“你非畫中人……實不該牽扯進來。是我的錯,我……”

展昭見畫中的“自己”目光所向之處恰是畫麵殘缺之處,不知怎地,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念頭,竟激得他周身一凜。

此時此刻,誰也不知道這畫中奇詭,日後竟會牽扯出更大的曲折波瀾。

曉天星見白衣如此,還以為他是故意不說,更加來了好奇心,“喂,小子,這畫難道不是你畫的麼?”

白衣神識才複,這下腦中又隱隱生疼。“我……”

“你怎麼啦?難不成還有啥難言之隱?”

曉天星還要再問,卻被展昭攔道:“前輩,莫要激他……”

展昭見白衣神情愈發痛苦,他雖在意畫中秘辛,但此時更怕會觸動他心魔舊疾,忙按住白衣手臂:“白兄,你才剛剛恢複,切不可急在一時……”他卻忘了自己也才恢複,言語間更是氣短話促。

曉天星見展昭如此,心下暗忖不妙,趕緊撫向他胸口,接道:“對對對,其實我看這左右不過是幅破畫嘛,沒甚麼大不了,晚輩你放心,我不問,不問了就是。你若是再有個閃失,我可吃罪不起。”

他雖不知他們之間的前情羈絆,但這兩人惺惺相惜,任傻子也能看得出來。

江寧婆婆心中起伏不已,自方才至今,當真如夢幻一場,許多謎團尚未解開卻又填新愁。見曉天星如此攪合,不禁暗暗埋怨。尚未及說話,一旁的徐慶關心自己兄弟,倒先急了:“曉前輩,你老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向著白衣關切道:“老五,你沒事罷?”

誰知白衣隻管扶住展昭,卻避開徐慶伸過來的手,“方才得尊兄相助,在下實是感懷在心,但在下並非尊兄口中之人,你怕是誤會了。”

轉頭對展昭輕聲道:“你放心,我雖不能拔除魔障,但亦能壓製得住,沒甚麼大礙的。”

徐慶這下子被晾在一旁,見他言語間生分避讓,不禁心緒翻湧,苦悶道:“老五……你,你真的不認得三哥,不認得幹娘了麼?!”

前塵盡忘,本該萬事成空,但機緣牽絆,卻叫人絞碎情腸。白玉堂所承受的空茫苦難日後自有摯愛為其化解,展昭兩年的隱忍苦楚將來亦有白玉堂與他共擔。

可此時此刻,兄弟近在眼前卻不得相認的痛苦又有誰來消解?

兩載牽腸掛肚,癡癡執著的不止是展昭,他們幾兄弟僅憑那一縷飄渺生機從未放棄希望,但此時此刻,至親相逢卻不相識,是喜是悲,誰又能說得清?

徐慶眼圈通紅轉頭看向江寧婆婆:“幹娘,老五他真的不認得咱們啦……幹娘,幹娘啊!”

平時憨楞耿直的徐慶,卻最是重情直意之人。這五大三粗的漢子,此番真是再壓抑不住,竟如孩童一般放聲大哭起來。

喜景襯哀情,真是五味雜陳,江寧婆婆內心酸澀,卻不能如徐慶一般,好歹還能大哭一場。有些苦,她隻能一個人獨自承受。

老人家顫巍巍走上前,任憑徐慶靠在自己肩頭,一手緊握住白衣手掌,哽道:“哭吧,哭出來好,能再相見便是好事一樁,該哭,該哭啊。”

有情皆孽,無人不苦,萬語千言在喉,在場眾人皆是添了千般滋味在心頭。

白衣早已愣怔一旁被弄了個措手不及,眼前情形,他竟感同身受,雖已忘卻昔日人事,但這份莫名的親近之感錐心之痛,卻激得他氣血翻騰。

轉頭再看展昭,隻見他亦是眸蘊淚光,麵上神情也不知是喜是悲。

可是他又哪裏知曉,當年衝霄遺恨,眾人為他心碎神傷,痛斷肝腸,今時今日,曆劫重歸,雖不得相認,眾人卻是悲喜交疊,苦盡甘來。隻是這番親見此情此景,竟生出恍惚之感,隻覺氣短情長,恍如隔世。

曉天星擦了擦眼角淚水,叫道:“哎呀,你們這是哭甚麼呀!這不是好事嘛,好事該笑啊,你們……”轉頭瞧古劍也是眼中含淚,不禁扯了扯他衣袖:“老酒蟲,別顧著抹鼻子,快快打出訊息,好叫你那些徒子徒孫來接應哪!”

眾人心潮起伏之際,卻忽略了元真與那水猴子。

元真方才受畫中奇異變化刺激,一時心神激蕩恍恍惚惚。

不知為何,長久以來,暗藏在心底的一段記憶竟再度浮現出來。

畫麵中那一輪新月如夢魘般狠狠糾纏著他。

“和納密素底莎珂……”

兩人離得最近,忽聽怪人喃喃低語,元真身子一震,麵露驚愕向怪人看去。

“參龍巴拉呀……”

這怪人雖穴道受製,但這詭異話語卻宛如魔咒一般,直叫元真膽戰心驚!

青麵怪人口吐的密語,在元真聽來,是靡靡魔音,也是昔日噩夢。一時之間,隻覺心搖意動。

“莫要念了……”

元真痛苦地扶住額頭,他仿佛聽到姑母正自催動魔音,恍惚之際,竟勾動出兒時那段深藏心底的恐怖記憶。

“莫再念了……!”

溫柔慈愛的姑母仿佛頃刻間化身地獄惡鬼,眼角口中竟皆流出黑血,秀麗的容顏猙獰扭曲,臨死卻仍死死抓著他的手,“阿真,你要記得……記得你的身份!”

幼小稚童,本就孤苦無依,再經此恐怖過往摧心之痛,竟使他大病一場幾乎頻死,後來經法雲子精心調理才漸漸好了。可這心靈創痛又有誰知曉?

怪人得了時機,為達成目的,更是加快念動密語,竟是愈來愈急。

元真隻覺喉中腥甜,竟如狂獸一般嘶吼道:“我叫你莫再……念了!”

眾人本還在關心展白二人,忽聽元真一聲呼喝,尚未及阻止,隻見他竟一掌擊在青麵人胸口!

青麵人本還想催動體內蠱盤意圖控製眾人達成所願,不成想竟被眼前之人一掌擊碎!

自己修習的秘術怎會被人輕易化解,不可能,不可能!

青麵人流露出驚懼之色,直直瞧著元真,但見他眼神銳變,竟透著森寒之氣。

“你……?”青麵人眼角口中湧出汩汩黑血,體內的蠱盤潰散反噬,反要了自己的命。臨死卻仍扯住元真胸口衣襟:“你……你是……?”

可惜,他卻來不及一驗心中所想便喪命當場。

“啊!”曉天星大叫一聲,奔將過來:“你,你怎麼將人打死了呀?!”

他本還想自這青麵人口中探出他背後勢力好助展昭一臂之力,誰知竟會出此突然變故。

曉天星將元真扯到一邊,見青麵人七竅中皆流出黑血,心下大駭,驚道:“好厲害的蠱毒……!”轉頭向著元真道:“看來我是錯怪你了,原來是你救了我們大家夥兒的命,對不住啊小哥……小哥?”

元真腳步虛浮,踉蹌著靠在石壁之上,耳畔嗡聲一片,全然未聽到曉天星在說些甚麼。

眾人麵麵相覷,他們實不知那青麵人方才竟在念動密語,惟有元真方能感應。

展昭見元真神情異樣,自是關心,忙過去扶他:“元真,你沒事罷?”

元真抬頭,看展昭眼中滿是憂色,連忙暗暗壓製心中的紛亂念頭,回道:“展大哥,我沒事的。隻是……方才情形緊急,我才……不成想卻將人打死。”

“你……?”展昭還要再問,曉天星卻忽地過來摟住元真肩膀,笑道:“展昭啊,你這個小兄弟不錯啊,若不是他,咱們大家夥還真就翹辮子啦!”

展昭見元真眼神躲閃,分明是對自己有所隱瞞,當下卻問不出甚麼來,隻能暗自心焦。

江寧婆婆與古劍也是倒吸一口涼氣,方才隻顧大悲大喜,竟置自身於危機而不自知。不禁暗暗道了聲慚愧。

白衣心下暗忖,卻徑自走上前去,抬手揭開了青麵人臉上的麵皮,登時顯出一張年輕麵孔,竟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隻是蠱毒反噬,現下早已渾身烏青。

曉天星不由連連搖頭歎息:“卿本佳人,奈何做賊,嘖嘖……”

白衣自不管他胡言亂語,眉頭微蹙,盯著青麵人看了半晌,忽地,竟扯開了這屍首的衣襟。

曉天星見他如此,驚呼道:“喂喂,你,你這口兒也太重了罷?人都死了,你還?!”

白衣心下大驚,隻見那屍首心口處竟有一片雲紋。展昭順著他視線看去,心頭亦是陡生疑問:“白兄,可是有甚麼發現麼?”

白衣若有所思道:“這個圖案,我仿佛在甚麼地方見過,卻一時想不起來……”

此時,忽聽一聲銳響,高亢穿雲!

古劍聞聽,忙道:“是幫中弟子趕來了,咱們快走罷!

待眾人自徐慶開的山道中魚貫而出,正是最黑暗的時刻,也恰是明暗交界之時。

展昭與白衣才曆大劫,尤其展昭,尚未複原,自是成為眾人守護的對象。

再行三五裏,仍未見丐幫幫眾前來接應,眾人不由心生疑問。

曉天星猴在展白二人身邊,不時向四外探看,但聞周遭青黑森林,靜謐異常,自是暗暗加了小心。“喂,老酒鬼,你那幫小徒孫怎地還不來?!”

古劍也不理會,徑自前行探路。

眾人跟在他身後,卻見他忽地頓住腳步,驚道:“壞了,出事了!”

江寧婆婆與徐慶護在展白二人身側,見古劍如此,亦是心中大驚。

他們一路趕來接應之時,便見一眾江湖怪客在山中附近轉悠,情知他們是衝著展昭二人而來,卻不知背後就是何勢力有何目的。

心思才起,不遠處竟傳來一陣悠沉簫聲。

簫聲忽遠忽近嗚咽奇詭,在這森黑森林乍明還暗時分,更顯可怖。

白衣心頭一緊,低聲向展昭道:“金蛇娘子已然喪命,怎麼又是這簫聲?!”本能使然,立時收緊捆龍索,將人護在身邊。

展昭暗暗提元,丹田處仍是氣息不足,但當下情勢,更不能自亂陣腳,亦是擔憂眾人安危,連忙應道:“餘孽未除,大家小心提防!”

話音才落,卻聽那簫聲倏然而變,淒厲尖銳,魔音催心,直欲撼動眾人心神!

白衣情知不好,偏頭問道:“你還撐得住麼?”

展昭微微點頭以示無礙,心下所想卻是不同,看來真正的角力之戰才剛剛開始。

白衣見他強撐,隻能暗自多加小心,不忘叮囑眾人:“諸位加些小心,這簫聲能亂人心神,還能催動毒蟲!”

眾人一聽,雖皆心驚不已,行動卻絲毫不亂,登時便圍成一圈,並肩挽臂以期抵禦欲來威脅。

此時簫聲又是一變,一股濃重的腥臭之氣登時撲鼻而來。

曉天星緊護在展昭另一側,對戰當前,卻來了句:“有句話怎麼說來著?‘腥臊並禦,芳不得薄兮’,龍虎門還真是臭屁門。”

眾人才出龍潭,又如虎穴,個個如臨大敵,本來繃緊的弦被他這麼一攪合,簡直不知該笑該惱,徐慶嗡聲道:“曉前輩,都甚麼時候啦,還能開這玩笑?”

曉天星性子雖頑劣跳脫,但心思卻極其縝密,他湊近展昭,低聲道:“這下五門當真是賴皮膏藥。”又向著白衣探問道:“小子,龍虎門不是被你滅了麼?怎地還有餘孽?”

展昭轉頭看向白衣,隻見他眉頭緊蹙,並未搭話。

一夕之間,變故陡生,眾人悲也不得喜也不得,當真是一念方休一念又起。此時此刻,白衣心底翻湧如潮,又哪能將自己與龍虎門的恩怨糾葛說得清楚明白?

說話間,簫聲驟停,一陣鬼哭狼嚎竟自四麵八方而來!

其間還夾雜著小兒稚嫩童音,眾人勉力去聽,皆是大驚失色!

“龍虎門,地獄門,豺狼虎豹奪命魂。無命門,無命門,幽冥天子現世臨……”

眾人先受魔音,又遭濁臭,再聞此恐怖歌謠,個個心生駭意。

徐慶大驚道:“幽冥天子?!”

幽冥天子,江湖盡傳,愈傳愈邪,愈是神秘叵測詭異恐怖。

月餘前的恐怖經曆再度浮現腦海,徐慶隻覺後背發涼。

那歌謠時遠時近,似虛還真,直叫人心生寒意。

眾人皆是憂掛展昭之傷,誰知他卻並無懼意,沉聲道:“小心幻術陣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