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不必生氣，”柳丞意道：“世人大多趨炎附勢，文……”柳丞意大概注意到了宋玉知越來越黑的臉，改了口道：“她在的時候他們俯首稱臣，她死了，自然是改口罵她以明自己為國家社稷之心。”
“哦？”
宋玉知自醒來還是頭一次聽人把話挑得這麼明白，她饒有興致的問他，“那麼文台令你呢？為什麼不去跟他們紮堆兒？鬧得越歡騰，新皇帝繼位說不定還升你的官兒呢。到時候你哪裏還是一個小小的文台令？”
“殿下，”柳丞意含笑道：“微臣想要升官發財用不著討好任何人。”
宋玉知笑了，這副身子弱，笑得狠了還肚子疼，她手捂著肚子道：“這可新鮮了，難不成皇帝的好你也不用討？”
“不必，”柳丞意做淡然狀，目光卻一刻都沒有離開過她，“微臣相信天下人的眼睛，等微臣做得夠了，他們看清楚了，那些該得的榮耀、陳讚、功勳……”他聲音輕柔，像在一個舍不得驚擾的美夢中，看著她的眸光似在發亮，“都會回到本該得到它們的人手中。”
這話說得漂亮，可十五歲的姑娘嘴角卻浮現一絲譏誚，本該無憂的明眸中是看透世情的滄桑與冷漠，她冷笑，“是嗎？天下人還長著眼睛嗎？”
她抬頭但見天邊烏雲滾滾，顯然是快下雨了。
“這王朝……”
她收了話頭戒備的看了一眼柳丞意道：“文台令快出宮吧。本宮乏了。”
說話之間她抬手擺了擺手，廣袖隨著手抬起滑落露出一節玉藕似的手腕，瘦得像是貧瘠之地的小竹節，可卻如鋒刀立著，廣袖也似臨風舞動的戰旗。一截玉藕，似有萬鈞之力。
柳丞意沒動，雙目緊盯著她，這樣灼熱的視線宋玉知怎能不發覺，她微側頭見柳丞意盯著手腕心中一驚，下一刻手往上扶了扶發上的銀簪，動作自然，仿佛她抬手隻為了扶扶簪子。
“文台令還有事？”
“微臣想告訴殿下，”他恭敬的行了一禮，“殿下若有事，微臣會竭力相助。”
宋玉知眼一眯，素色的廣袖遮住了柳丞意的垂下的麵容，他在想什麼？他是什麼意思？知道了什麼？
“文台令說笑了，本宮不過是深宮孤女哪裏用得上朝廷重臣呢？宮門快落匙了，大人快走吧。”
說是催柳丞意走，自己卻先一步走了。
有點像是落荒而逃。
宋玉知歎口氣，舀起碗裏的肉丸子惡狠狠的咬了一口，柳丞意那孩子真是太不可愛了。
是的，哪怕柳丞意已經二十多歲了，但在她的眼中也不過是個孩子罷了。
誰叫宋玉知上輩子不止身份高還輩分高呢？誰人都喚得她一句：老祖宗。
因為她是太太太太上皇的老來女。
據說她是她老阿爹偷偷出門兩年之後帶回來的，那天文武百官都出城迎接當時還是太上皇，結果太上皇牽著個一歲的小姑娘下了馬車，還當眾以一把老骨頭的力量把小姑娘給抱了起來道：“這是朕的第十個公主，宋顏。”
滿朝文武震驚了，當時的盛文帝更是眼前一黑差點兒暈過去，這太上皇都九十八歲了，還能再生孩子？
這孩子別不是從路邊撿來的吧？他們不想承認宋顏的公主身份，可太上皇回宮馬不停蹄地給宋顏定了封號，還把名字寫上玉牒，抱著她拜過祖宗，這公主的身份是板上釘釘了。
盛文帝委婉地問太上皇這個幼妹的真實身世，正在讓宮人給他染黑發的太上皇聽出了兒子的話外之意氣得吹胡子瞪眼的，你這個不孝子，你子嗣艱難見不得你老爹老來開花是吧？
當天盛文帝被太上皇用杯子篦子給砸得甚是狼狽，宮人擁著他逃跑時還聽到太上皇中氣十足的一聲吼，再來問這些混賬話，你給我生出十個孫子來！
盛文帝子嗣艱難，年到七十歲地裏隻有三顆稀稀拉拉的瘦弱豆苗，兩個還都是嬌弱的公主，也許是太上皇撂下的話太狠，也許是盛文帝對自己能力太清楚，盛文帝再也沒問過宋顏身世的事，反倒是對這個幼妹十分疼愛，常常抱在膝上逗著玩兒，雖然旁人看著像是爺爺逗弄孫女……
宋玉知後來想，盛文帝最後沒追究的原因大概是因為她是個女兒身，再怎麼是公主不過是多養個皇家閑人罷了，左右威脅不了他家獨苗太子的皇位。
左右宋玉知在宮裏是兩個皇帝的心尖尖，從小就是混世魔王一樣的存在，犯了錯，打了人了告到太上皇的麵前了，她倒是好爬上老爹爹的膝頭，玉節似的手指纏著老爹爹好不容易染黑的胡子撒撒嬌這件事兒也就揭過去了。次數多了人也就明白了，小公主就算是把天給捅下來也有太上皇給她縫補，誰也別想碰她一根汗毛。
宋玉知上輩子是被縱著長大的，後來有人感歎，怕是太上皇也沒想到這麼有一天會把她縱得把小輩兒們趕下台自己做了皇帝吧？話剛出口想著太上皇對宋玉知的寵愛，又覺得別不是她一說要當皇帝，太上皇還幫她搖旗呐喊。
後來啊，吃完丸子歪在軟榻上追思前世的宋玉知想了想，盛文帝神遁了，太子顯繼位為文昌帝，又三年，文昌帝神遁，又是換成了神泰帝繼位。
就此太上皇成了太太太上皇，宋玉知的輩分也跟著往上爬，滿皇宮看誰都是小輩兒，漸漸的對她的稱呼從公主殿下成了老祖宗。
後來太太太上皇也神遁了，虞國國力早已大不如前，又就陷戰事，彼時的宋玉知早已經脫下宮裝穿上戰甲，出皇城上戰場了，再往後是她某天感歎，皇帝無才，內不能服眾，外不能震懾外敵。
這話讓一些老臣懷念盛文帝在時的盛景了，正在拭淚呢，文德公主宋顏已經語氣一轉，旗幟一晃，提著三尺劍把皇帝從帝位上攆下去了，還道，皇帝無才無德，是天下之痛，為了天下萬民，老身唯有繼帝位，肩負我宋家之責。
打那天起，懸心殿外就沒少過要死要活的忠臣，哪天的飯菜沒毒都能讓她覺得稀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