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疑問,人的野性無異於樹林中的各種野獸。我們現在以野兔為生,身處洞穴,野性便發揮到了最大,人就是完全的野獸了,野獸最擅長什麼,殺戮。”
董池魚摟著青魚,青魚趴在她的懷裏,隻露出一張小臉,睡得很香。
她仰頭從頭頂縫隙處看天空,星辰疏疏落落低垂在遼闊的天際,微風輕拂,山上刮下來的雪像吹起簇簇細浪。
故淵往火堆裏扔了幾個木叉,“你也是野獸嗎?”
董池魚思考片刻,回答道:“我處於神與野獸之間,時而傾向一類,時而傾向另一類,當我死在斷頭台上時,才能確定我究竟是哪一種。”
故淵:“把‘我’替換成人,就可以說天下所有人了。”
外麵突然有鳥振翅高飛,在寂靜的夜裏還挺響亮的。
董池魚幽幽地看著外邊:“你說我現在是神還是獸?”
故淵眼底倒映著火光,“不知道,你確定她會死嗎?”
董池魚:“會,她在動蕩的時候,挑戰人敏感的神經。換個時間地點環境,她未必會死。”
故淵說:“這就是你不讓我動手的原因。”
董池魚:“他們都姓魏,一個姓一家人,會自個處理好的。姓氏很有凝聚力,外人不能輕易插手,尤其是殺人,會讓情況變得微妙,在這個需要人們依偎取暖的環境裏,我需要和平,和平鴿什麼時候沾過血。不過借刀殺人,裝聾作啞,聽上去就很卑劣。”
故淵感歎道:“你總是能在一開始就預料到這個人會不會死。”
董池魚:“然後選擇見死不救。對自己的痛苦敏感,對別人的痛苦麻木不仁,這是我身體裏的人性。”
故淵回頭看她,看了很久。
董池魚問:“好看嗎?”
故淵:“好不好看是次要的。”
董池魚嘖了一聲:“如果沒有包辦婚姻這種東西,你一定會孤獨終老。”
故淵微微一笑道:“謝謝你的祝福。我也祝你強大又虛弱,卑鄙又崇高,洞察入微又視而不見。”
董池魚:“真是美好的祝福。”
故淵道:“因為你想活下去,有這些特質活下去的幾率更大。”
董池魚抹了一把臉,在山上待的這些日子,她的手已經生了凍瘡,好在因為天氣冷凍的也沒知覺了,不會疼。
本以為四麵透風的房屋,稀粥鹹菜就是最爛的生活了,生活永遠能展現著剛剛更新的下限。
“你說這個世界有沒有變得更好的希望?”
“沒有。”故淵回答的很果斷。
董池魚腦袋一垂,心都要死了。
故淵突然想到了什麼,說:“如果你想活得舒服一點,可以吃五石散。”
董池魚迷惑:“什麼是五石散?”
故淵:“鍾石、紫石英、白石英、硫黃、赤石脂五種石藥煉製而成,服用過後,頓覺神明開朗,體力增強,飄飄忽若仙。”
董池魚聽描述,這他媽不就是毒……嗎?
她緊張的拔高聲調:“你吃這種東西了?”
故淵疑惑她這麼大的反應,但還是回答:“沒有,我希望痛苦活著。”
董池魚鬆了口氣,一字一句的警告:“不許吃這種東西,這輩子都不要碰,你敢碰我就跟你斷絕來往,再不跟你當朋友了!”
故淵見她說的嚴肅,不容探討,立刻說:“我不吃,我喜歡痛苦的活著。長久的痛苦比短暫的快樂更真實。”
董池魚這才緩和臉色。
故淵:“南邊的世家們喜歡吸食五石散,必須冷食、飲溫酒、冷浴、散步、穿薄垢舊衣,有飄飄欲仙之姿,貴族中人相繼服用,一時成為風氣。”
董池魚臉都扭曲,媽的,沒救了,真的沒希望了。除非跳出來一個圖書管理員。
故淵打量她的神色,“你為何如此反對?”
董池魚反問:“沒有人吃死?短命?”
故淵點頭:“有,很多貴族喪命、殘疾了。”
董池魚擰著眉,“那為什麼不禁止!”
故淵:“因為死亦何妨。”
——這東西吃了要死。
——死就死吧。
這他媽的誰幹得過。
董池魚半天說不出話來,最終豎起了大拇指,“你們這心態夠豁達。”
故淵道:“從永初元年開始,各式災害就沒斷過,連年的瘟疫、幹旱、澇災、地震。家家有屍體,室室有號泣,或闔門而殪,或舉族而喪。黨錮之禍,轉瞬成為刀下鬼,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所以不一定是豁達,也可能是對死亡的麻木。”
董池魚摸了摸頭上的汗,苦笑道:“怎麼辦,這個世道,往上道貌岸然,往下野蠻生長。現在自殺重新投胎還來不來得及?”
故淵往她跟前湊了湊,“你要尋死了嗎?”
董池魚一看他這麼感興趣就頭疼,用指尖戳他臉上的酒窩,“當然不,就算爛成這個樣子,我也要苟下去,遲早會有一個人改變這個局勢,亂世就是偉人橫空出世的時候。”
故淵遺憾:“你還是對未來有信心。”
董池魚給自己加油鼓氣,麵對負能量,傲然挑釁:“怎麼樣?”
故淵道:“我再給你講講吧。”
他講衣冠南渡、禮崩樂壞、民生凋敝、顛沛流離、兵荒馬亂、哀鴻遍野,內有門閥架空皇權,外有胡人鳩占鵲巢。
董池魚聽著腦袋又麻又木,“閉嘴。”
故淵:“董池魚。”
董池魚一個眼刀子甩過去,“都讓你閉嘴了。”
故淵長得這麼好看,為什麼不是啞巴呢?
“新年快樂。”
“……”
董池魚一懵,今天是新年嗎?
這是她過的最慘的一個新年,跋涉在道路崎嶇的雪山上,居住在四麵透風的山體縫隙危險裏,殘雪在黑夜裏閃光,隻有火堆陪伴著她。
火光掩映下,故淵像是玉堆出來的人,誠摯地說:“願歲並謝,與友長兮。”
董池魚突然覺得好像也不賴,好歹還有西北風可以喝。
“過新年還是得吃點東西的,得有年夜飯,我給你烤樹根吃,樹根烤熟了口感有點像魷魚。”
他們架了個非常薄的石板,放在火上,把樹根放上去燙,完全就是醬香魷魚串的做法,雖然沒有調料也沒有魷魚。
董池魚畫餅充饑:“魷魚鮮嫩多汁,魷魚須子有點烤焦了,焦味兒也挺香。”
故淵咬著樹根,“魷魚真好吃。”
董池魚仰頭說:“今晚的星星很明亮,像煙花。”
故淵仿佛看見了煙花:“真是一個熱鬧的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