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陽星眸一閃，便看清了扔雞蛋的人——那是一名極其普通的雪原老嫗，手邊還帶著一個約莫五六歲的小女孩。
他當然不至於被一枚雞蛋砸中，稍稍使用法門，那枚迎麵而來的雞蛋寂然消失。
老嫗愣了愣，卻愕然發現那枚扔出去的雞蛋又回到了手中。
她見烈陽幾乎就要經過麵前，也不管左右衝過來的雪城兵將，奮力的又把那枚雞蛋砸出！她蒼老的眼眸裏，是無盡的仇恨！
烈陽好不容易穩定的心緒，被兩次飛來的雞蛋激起了波瀾，他咬牙忍耐，又將雞蛋送回了老嫗手中。
並暗使法訣，讓她再扔不出來。
老嫗也沒機會再扔，兩名蒼狼軍士還算禮貌的將她控製，拉出了左右圍觀的人群之外。
她年老力衰，無論如何掙紮，也擺脫不了兩名軍士的控製，頓時急得老淚橫流，嘴裏高呼道：“烈陽，你……你還我兒命來！”
“……”烈陽腳步一頓，鬆懈的雙手，頓時捏緊拳頭。
恰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蒼狼國以前實行五戶一丁，那些兵將絕大部分上了狂沙戰場，狂沙戰場的陣亡率不低，幾乎每二十戶人中，就有一戶將烈陽視作生死仇敵！
南門之內，一時冷肅非常，猶如冰窟。
老嫗的哭聲從外邊傳來：“小櫻，小櫻你記住那人，就是他，是他殺了你爹！他日若有機會，定要替你爹報仇雪恨呐！”
五六歲的小女孩一聽是殺害父親的凶手，原本澄澈的眸子，刹那間被仇恨填滿。隨著豆大的淚珠從小女孩的眼眸中滾落，其他方向也出現了類似的聲音——
“烈陽狗賊，怎敢來我雪城！”
“天殺的烈陽，還我丈夫命來，嗚嗚嗚！”
“兩年前，就是這廝害了我弟弟，我的腿，也是被他斬斷的！”
……
眼見得群憤四起，陸挽誠本想開口，卻見烈陽微微搖頭。兩國積怨頗深，這是他必然要麵對的難題。
若是解決不好，他和陸雨，便永遠走不到一起。
“諸位！”烈陽忍耐多時，總算聚力開口，他的身體各項屬性堪比神士，一句話便蓋過了所有聲音。
短暫的寂靜，卻讓仇恨更為壓抑。
烈陽掃眼四周，臉上艱難的維持著微笑：“兩國之戰已經結束一年，我們彼此手中皆有對方的鮮血，若是一直放不下仇恨，戰亂便無休無止。”
“狂沙之地的自由貿易區，應該給大家帶來不少便利吧？要不了多久，你們北境雪原上的族人，也都能過上好日子。”
這是最官方的說法，也是很實在的話。
然而能夠保持理智的，畢竟是少部分人，一些人陷入沉默之後，另一些人卻依然沉陷在仇恨裏無法自拔：
“什麼自由貿易區，那都是辰國人的陰謀詭計！”
“在貿易區掙著大錢的，還不都是他辰國人？”
“我蒼狼國的人，大部分都是做苦力，替他們賣命！”
“表麵上是自由貿易區，實際上是想讓那裏的人互相通婚，過得幾代之後，我蒼狼鐵騎，便永遠無法踏過狂沙之地！”
烈陽心裏抽搐，強壓記憶深處的仇恨，賠著笑臉道：“在貿易區裏，兩國的注冊商戶數量對等，怎能說都是辰國人掙錢？隻是貿易區離你們近，貴國的勞力數量較多罷了。再說了，工人憑力氣吃飯，總比去冰天雪地裏碰運氣打獵強。”
“至於通婚之事，本就不足為奇——即便戰亂年代，貴我兩國民間通商、通婚之舉，也不在少數啊。”
“為什麼還要想著鐵騎南下？我們彼此守護孕育自己的家園，並將之建設得更好，難道不好麼？”
他的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不少蒼狼百姓為之動容。話說回來，自由貿易區或許存在些許不公，但是的確為北境雪原的百姓帶來了不少便利。
有些工人通過認識的辰國老板，甚至去了烈焰城做工。蒼狼國的工人體格健碩，氣力、耐力都有明顯優勢，還攢了不少工錢回來過年。
然而，依舊存在少部分執拗的聲音：
“憑什麼你們奸詐狡猾的辰國人，就能在南方沃土生存？”
“是啊是啊，我們蒼狼一族，就要在北境雪原挨餓受凍！”
“我們的體格更強壯，平均修行天賦更高，若是鬥下去，遲早滅了你們！”
“待我蒼狼一族坐居南辰沃土，哼哼，星塵大陸必將迎來空前盛世！”
……
烈陽的氣息略有浮動，但依然忍得住：“諸位是否想過，正是北境雪原的苦寒，讓你們擁有非比尋常的體格，讓你們得到了更強的修行天賦！”
“南方氣候溫和，在那裏生活得久了，就像溫室裏的花朵——即便你們坐居南辰沃土，要不了幾代人，你們和我們，又有何分別呢？”
“大家吃得飽穿得暖，自然會讀書知禮以成方略，也就是所謂的‘奸詐狡猾’。”
這番話在一年之前便對陸雨說過，此時麵對相對愚昧的民眾，倒是可以再搬出來一用。他見周圍寂寥無聲，總算放開心緒向前走了幾步。
一片碧翠惹人的竹簇就在道旁，烈陽微微一笑：“這玉鑲金竹，以及百類花朵，皆是我送給雪城的禮物，也是給七公主的聘禮。我已經在努力的讓彼此變得更好，還請諸位放下仇怨，誰也不希望，以後的日子還有殺戮，還有犧牲。”
向來以勇猛著稱的炎關烈陽，生生憑著一席話，讓雪城百姓啞口無言。或許心裏還有怨恨，但都逐漸接受了現狀。
否則的話，又能如何呢？
烈陽心底鬆了口氣，眸子裏閃過一絲極難察覺的無奈，看了眼挽誠將軍，兩人便繼續向前走去。
陸挽誠為了避免烈陽再遇麻煩，早已魂域傳音，令手下清出道路，確保暢通無阻。
甚至提議道：“登上雪城之巔還有很遠，我擔心七公主久等，不如飛過去？”
烈陽卻淡然一笑：“步步前行，方證本心。”
果真沿著大道，一路向雪城上層走去。好在陸挽誠提前布置，讓接下來的行程順利不少，偶有抗議的聲音，要麼被提前製止.
要麼烈陽停下來，三言兩語，化解衝突。
陸挽誠看了都有些不忍心，魂域傳音道：“烈將軍，難為你了。”
“無妨無妨。”烈陽應付了一路，起初還有些按耐不住，現在反而釋然不少，他平靜回應，“我能理解雪原百姓的敵愾——他們終有一天會理解的。”
烈陽斬殺無數蒼狼將士，現在到了別人的底盤，別說遭些雞蛋白菜，就算扔了刀子射了暗箭，也都情有可原。
他心思坦蕩，直往雪城上層走去，過不多時，已經漸漸靠近了蒼狼皇宮。
這才看見大道上有無數銀灰色的刀旗飄揚，雪魂衛左右分列，一直延伸到皇宮門前。另有蒼狼戰士，在道路外圍再拉封鎖線，將圍觀者隔離在外。
烈陽逐漸走到雪城高處，偶爾旁顧，能夠看見往昔的風雪銀城，此刻色彩斑斕，八九米高的玉鑲金竹翠嫩奪目。
別說陸雨喜歡，在炎關鎮看慣黃沙的烈陽見了，也覺得十分動人。
眼看那皇宮高牆越來越近，烈陽整理出一抹溫和的微笑，踏入皇宮前的廣闊平台，便是最後一段路。
蒼狼皇宮不像辰國皇宮有那麼多院子，這裏的建築多數是封閉式，除了外圍的一圈宮牆，裏邊的皇城與冰山渾然一體，磅礴大氣。
平台已被雪魂衛占據，所有圍觀百姓，皆被隔離在了平台之外，眼看烈陽就要通過，一些聲音細碎傳來：
“江湖皆稱炎關烈陽重情重義，然而一將功成萬骨枯，烈陽哪裏記得他死去的手下？你們看他笑得那樣，惡心！”
“我蒼狼國雖然損失不小，他烈焰軍同樣死傷甚多，他真能放得下？”
“別的不說，據說炎風十八騎跟烈陽親如兄弟，去年為了掩護他撤退，更是一個接一個的自爆！”
“連炎風十八騎的血仇都能罔顧，烈陽也不過如此！”
“他的極境戰隊多是絕色女子，哼哼，定是個見色忘義的無恥之徒！”
“辰國人真不要臉，如此背信棄義、見色忘義之輩，也能吹噓成蓋世英雄？”
“七公主怎能嫁給這樣的人？”
……
烈陽腳步停下，鼻息稍有抖動。
“烈將軍。”陸挽誠最是擔心，連忙喚他一聲，向前攤手相請。
但是，那些聲音還在繼續：
“他若真有實力，何不滅了北境雪原？”
“古浪島、西闕古戰場的戰鬥說得神乎其神，有誰見來？”
“他丹田被擎蒼元帥射破，已經無法修行，縱有神器之威，也不可能達到那般匪夷所思的地步！”
“烈陽原來隻得地玄中境修為，就算撿了個神器撞著了機緣，一年之內了不起爬上洞天。如何敵得過天劫宗主，還有那些神級的執法者？”
“肯定是假的！”
“沒準所為的冥府執法者，都是辰國派人假扮的呢？”
“當年在狂沙之地，也就靠著炎風十八騎拚死護主，才能搏得那些戰績！”
“炎風十八騎怕是救了一條狗回去，我呸，狗還懂得感恩呢，他連狗都不如！”
“……”
烈陽不知怎的，兀然感覺眼前一片煞白。
他用力的眨了眨眼，模糊的視野裏，巍峨的雪城皇宮一陣晃蕩，滿目的白骨忽然出現，讓他踉蹌的跌退數步，白骨之森的迷魂幻境，再度出現！
“少將軍——”
“少將軍——”
幽魂的般的呢喃，令人心裏發毛。
“少將軍，你一定要帶著兄弟們的那份，活下去啊！”老大孫銘武的聲音，在烈陽的耳畔揮之不去。
“少將軍，你到雪城，一定會替兄弟們報仇的吧？”
環境裏，老大的遊魂似乎看清了烈陽周圍的情形，臉色頓時一變，宛如骷髏般嚇人：“少將軍，你什麼意思！你，你難道忘了，十七個兄弟是怎麼帶你殺出重圍的？”
“你，你！”
“啊——”老大接受不了眼前的局麵，發出厲鬼的般的咆哮，旋即瘋狂的往烈陽身上衝來，“少將軍，我……我口渴！給我水，給我水，我要喝水啊！”
……
噗——
烈陽的呼吸越來越急，身子篩糠般的顫抖起來，忽然一晃，在澄澈的冬陽下，噴出一口血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