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娘看不到他的表情,胸腔裏一顆心砰砰跳得厲害,仿佛下一刻就要從喉嚨裏跳出來一樣。
這一回,卻是連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麼放了。
她伸手揪著衣襟,低聲說道:“少胡唚了,趕緊走吧,田姐還在等著我們呢。”
大街上兩個人吧哭哭啼啼拉拉扯扯的已經夠丟人的了,還說出這種話來,綿娘是真的沒有麵目見人了。
車裏的女娘有翻臉的傾向,江一寒懂得適可而止的道理,當真不再說了,趕著毛驢車不一會就到了田如絲的店鋪門口。
田如絲剛才出去送客人的時候就看到了這輛馬車,等來等去,卻現在才把人等來,當即笑道:“你們可是讓我好等。”
江一寒哪敢搭言,綿娘掀開車簾,看著田如絲道:“田姐快上車吧,我們早去早回。”
田如絲一眼就將綿娘的異樣看了出來,一雙眼睛在兩個人身上轉來轉去,綿娘怕被她真的看出什麼來,連忙再次催促。
田如絲隔空拿著手指點了點綿娘,意味深長的道:“好,等著,我讓阿全把店關了,咱們一起過去。”
“阿全也去?”綿娘隨口問道。
田如絲點點頭:“嗯,我不在,反正他一個人也盯不過來,倒不如讓他回家去看看,孩子年紀小,現在還想家呢。”
田如絲全都厲害在嘴上,實際上是最心軟的一個人。
這阿全本來是她一個遠房表侄,當初跟家裏鬧翻,沒有人幫襯,她那個表哥表嫂過來幫了兩天忙,田如絲就記在了心裏,自己店鋪裏缺人,第一個想起來表哥表嫂家的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想著將人雇來,掙兩個錢也能讓家裏寬綽寬綽,可是到了那裏,兩個大人根本出不來,反倒是希望自己才十五歲的兒子能跟著出來長長見識。
兩個人想的也挺好,不求這個兒子真的能往家裏掙多少錢,隻要能帶出來一張嘴,在外麵學點本事,長長見識就行,若是在外麵混著還成,將來做個小本買賣也比家裏種地強。
他們家裏沒有自己的地,種著地主家的地,一年到頭去了交租的,上稅的,剩下的錢都不夠一年的嚼穀。
一年壓一年的,反倒是欠下了一屁股饑荒,這樣的日子過得絕望又無奈。
若不然的話,阿全的表妹,他們家也不至於養不起,別說是多添雙碗筷的事情,就是這多添出來的一副碗筷,對於窮人家來說,可能就是個天大的事情,更不要提那個表妹的親爹後娘不做人,還要表妹的賣身錢。
不給就鬧,鬧得沒完沒了,他們家也是沒辦法,才不得已想了這麼一個招,若是就這麼賣了,能吃飽飯,也算是一條活路不是?
總比就這樣給老鰥夫當填房的強。
田如絲帶著阿全將店鋪上了板子。鎖了門之後,田如絲挎著一個筐直接坐到了車裏麵,跟綿娘坐了一塊,再次說起那個女孩的情況。
女孩的親娘死的早,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就叫妞子,後來她後娘上門,說她一臉苦相,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就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苦妞。
“還說什麼賤名好養活。可哪有誰家孩子叫這個名字的,本來就是個苦命的孩子,現在更是跟泡在黃連裏長大的似的,我上次看到人了,麵黃肌瘦的,吹口氣都能倒下的那種,哼,可倒是好麼,那小身板跟你似的。”
“這怎麼又扯到我的頭上來了?”
“就是跟你像麼,幹幹巴巴的一個人,折巴折巴都能搭在晾衣繩上,命也跟你一樣,沒個人疼。”
她說到後麵聲音特意放大了,還衝著車簾外麵說的。
綿娘連忙將人拉回來:“你這個人啊,就這樣,說點話七扭八歪的,有意思嗎?”
“什麼有意思沒意思的,我這是說的大實話,是吧,小江大人?”
江一寒早就聽出來了,她這番話就是故意說給自己聽的,也不介意,隻是淡淡的說道:“田老板此言差矣,綿娘是有人惦記的。”
“有人惦記,我怎麼不知道,唉,請教您了,那人是誰啊?”
“你可行了吧啊,越說越沒正經的,人家孩子還在呢,沒得平白無故把人家孩子給帶壞了,我倒要看看,你又要怎麼跟人家父母交代。”
綿娘翻著她的白眼,阻止她胡說八道。
她就知道,剛才在雜貨店門口她沒說出來的話,斷然沒有這麼輕易過去的道理,果不其然,她就在這裏等著呢。
田如絲似笑非笑的看著她,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綿娘壓低了嗓音威脅道:“你適可而止啊,別讓我拿你的事說事。”
“說就說唄,我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還就告訴你,我巴不得整個同洲城的人都知道,有那麼好的一個人喜歡著我,惦記著我,想要和我一起過日子。”
綿娘臉皮厚不過人家,隻能無奈的跟人講和。
田如絲得意的看著她,正要說話,車簾被從外麵掀開,江一寒嚴肅且認真的說道:“不要欺負她!”
田如絲:“……”
綿娘:“……”
車簾再次被撂下,車裏的兩個女娘麵麵相覷,隨即田如絲爆發出一陣笑聲,竟然是完全不顧形象。
綿娘又羞又氣,真想出去將江一寒的嘴封上,這個人,的確是沉默寡言,人家兩句話三句話才換回來他的一句話而已,可就是這一句話,殺傷力已經十足十。
她現在心中一個勁的後悔,自己今天為什麼要邀請這個人跟著一起過來,若是阿哥跟來了,哪有這麼多的事情。
如果時光能夠倒流,讓她回到昨天,綿娘發誓,她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將昨天那個“想開了”的自己給捶一頓,讓她這輩子都不要想開了。
“我從來不知道,小江大人原來竟然是這麼有意思的一個人。”田如絲抓著綿娘的手說道。
她昨天見到這人,說話做事一板一眼,舉手投足間都是優雅貴氣,當時雖然也說過話,甚至還受了他一謝禮,可是這個人還是給人很深的距離感,所以,並未過多交談,當時也隻是覺得這樣的一個人對綿娘挺好的,至於人清冷一點,又有什麼關係呢,隻要是他肯對綿娘好就成了。
沒想到今天倒讓她刮目相看。
綿娘沒好氣的瞪她一眼,她算是看出來了,這個話題是無論如何也躲不過去了,她幹脆三緘其口,一個字都不說。
她打定了主意,接下來的一路果然無論田如絲如何挑逗,她都是一聲不吭。
饒是這樣,也不耽誤田如絲的的自娛自樂,她搖頭小聲笑道:“我今天早晨還在想,你們兩個都不是愛說話的人,這日子可要怎麼過,難道每天兩個悶葫蘆麵對麵坐著,大眼瞪小眼麼?現在看來,是我操心了,你們兩個一起過日子,根本什麼都不用愁嗎,人家小江大人如此知情識趣。”
她知道深淺,開玩笑也不能太過分了,這番話自然是不能說給江一寒聽的。
綿娘懶懶的看著她,這一次是真的連話都不願意說了。
田如絲福靈心至,忽然想到昨天綿娘在成衣店裏跟她提過的事情,心道毀了,小江大人耳朵那麼靈,這番話一定是聽到了。
她拍拍自己的嘴巴,懊惱的看著綿娘,無聲的賠著小心。
綿娘仰著頭看著頭頂的花布,隻想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今天出門是忘記看黃曆了,才會讓這兩個人湊在了一起。
坐在車轅上的小夥計阿全偷偷的看著江一寒,可很快又像是做賊一樣,連忙收回目光。
他以為今天過來的還會是昨天的小宋將軍,這一個晚上都在期待著,沒想到竟然換了人,而且這人看起來十分不好惹的樣子。
小夥計縮縮脖子,哪怕是老板娘,自己的小姑姑在跟這人說笑,他也不敢多說一句話。
隻是規規矩矩的坐在馬車前給人指路,全然沒有了昨天麵對宋知孝的時候的熱絡與崇敬。
車子走了五六十裏路,才來到一個比田家灣還要偏僻的山村。
綿娘沒來過這樣的地方,見到村子裏的全貌,全村看不到一間磚瓦房,全都是低矮的平房,地裏的空子一個接著一個,全都是鹽堿地,種上了也長不了莊稼,道路崎嶇不平,綿娘跟田如絲整個後半段的路程,一直在被顛簸的過程中。
進了村子,一群孩子從馬車前麵跑過,有兩個男孩甚至還光著身子,見到了阿全,伸著手叫著哥哥要著吃的。
阿全早有準備,從口袋裏拿出糖來分給這群孩子。
田如絲解釋道:“這是上次譚青石來的時候帶來的,他當時問我可不可以拿一點,我就讓他都拿來了,來過一次,知道這種窮地方,這些孩子恐怕連糖是什麼樣的也才是第一次見到。你還不能給拿的太多了,拿得多了,被全村的孩子盯上,那些孩子會跟著咱們跑出去很遠。”
她這是經驗之談,上次來的時候,知道這裏的日子不好過,就給表哥表嫂帶來了許多吃穿和隨手用的東西,進了村,阿全也是這樣被這群孩子圍著,她一心軟,就把放在籃子裏的糕點拿出來給幾個孩子分了,沒想到就引來了一大群孩子。
人家不認得她,倒是也不跟她要,就是眼巴巴的看著,把她的心硬是給看得又酸又軟。
要不是阿全娘攔著,恨不得將自己帶來的那點錢都給人家分了。
其實後來她們走了,這些孩子在後麵跟著,也不見得就是要吃的,他們也許隻是想要送一送這個好心給他們好吃的的客人。
田如絲將放在車上的筐拿了出來,將裏麵的東西拿出一半來,然後挎著筐坐在了車轅上,撩開上麵蓋著的布,裏麵滿滿登登都是吃的。
她這人是真的心軟,嘴上說的嫌棄,可還是有備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