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李氏幾次起身失敗,如坐針氈,心裏滿滿的都是不踏實。
裏長媳婦笑著揶揄道:“就是,你看,你都已經是宋老夫人了,怎麼還就不能坐了呢?”
這一聲“宋老夫人”叫出來,饒是她不是張揚狂妄的人,此刻也掩飾不住臉上的得意驕傲,笑著道:“老夫人什麼老夫人,咱可不是什麼老夫人,咱們就是一個普通農夫,呶,還是腿腳不好的。”
她以前對自己的腿都很避諱,現在竟然能主動提起,可見心裏是多輕鬆高興的,腿腳不好,可她有個好兒子,有個能幹的閨女,什麼麵子都掙回來了。
當然了,如果沒有今天早晨的那一場她會更高興,也就宋知孝說起綿娘的婚事讓她耿耿於懷。
“你這腿啊,是有點毛病,可是架不住你福厚綿長啊,你看看,你看看,當年你就算是做夢也沒想過會有今天吧?”
“是啊,話是這麼說,可是,這些都是怎麼換回來的,二大娘,三嬸,你們是不知道,自從我們家大郎走了之後,我就沒有一個晚上是能睡個安穩覺的,就怕他在戰場上有個三長兩短啊,那句話怎麼說的來著?刀劍無眼,對,刀劍無眼,你們說,這大郎現在是好模好樣的回來了,看到他升官發財,光宗耀祖,我高興,可他若是回不來呢?不瞞你們說,我當初最大的心願就是三年後能看到我兒子囫圇個回來,至於升官不升官什麼的,誰敢想啊?誰敢啊?”
眾人沉默,在座的都是當娘的,在鄉下生活了一輩子,邊關戰場對於她們來說是一個遙遠卻充斥著血腥的地方。
隻要想想就覺得可怕。
要不然的話,這十裏八村的也不會沒有人去參軍,明明顧家村就出了一門侯爺,當今重武輕文,當兵的確是一條出路,可是,跟這種前途未卜的出路比起來,活著才是最重要的。
“唉,嫂子,說那些幹什麼,你看,現在大郎這不是回來了嗎?這是好事,咱們不說這些,說點高興的,你說你這要是去了京城的話,這腿說不定還能治好呢,京城是什麼地方啊,那可是天子腳下,人才濟濟。”
“是啊是啊。這大郎能幹,福厚,你們現在也算是苦盡甘來,還想那麼多幹什麼。”
眾人一股腦的勸解,終於讓宋李氏再次寬懷。
而隔壁阿雲家的院子裏,宋知孝跟宋知恩兩兄弟和江一寒也在舉著酒杯挨桌的敬所有村民們。
一天的時間,江一寒儼然已經成了宋家的一份子,連敬酒這種事情宋知孝都要拽上他,別人還有點不習慣,這個人看起來不凶,甚至說話的時候會特地放下身段,可還是讓人覺得不自在,有著濃濃的距離感,就好像他跟這些人根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其實宋知孝跟村民們現在身份上也是天差地別,可是因為宋知孝畢竟是土生土長的田家灣人,還是大家夥看著長大的,這種感覺就削弱了許多。
“我不在,我弟弟年紀小,綿娘能將這個家撐起來,沒少仰仗大家夥兒,我這個人呢,不太會說話,隻能說大家夥兒對我們宋家的恩德,全都放在我這心裏,我敬大家!”
“這說的是什麼話,鄉裏鄉親的,有點什麼事情,搭把手也是應該的,再說了,綿娘這半年又是收山貨,又是收編筐,這給大家帶來多大的實惠呢,今年別的先不說,就說這在座的哪一家手裏還沒有兩個餘富錢?這要是放在往年啊,這個時候有點什麼事情,就真的是求助無門了,大家都沒錢,你說能去求誰家?”
“可不是,鄉裏鄉親的,有什麼幫不幫的,誰家有點啥事,大夥兒也不能看笑話。而且,誰家有啥事,綿娘也沒看笑話,沒少幫大家夥兒。”
眾人七嘴八舌的說著,儼然將這些事情都當成了分內之事,正說得熱鬧的時候,院子外麵忽然來了一輛馬車,聽到聲音,大家夥兒向外麵望過去,竟然是梅家二叔跟梅憨子父子兩個。
他們來做什麼?
眾人麵麵相覷,宋知孝微微一皺眉頭,裏長已經站了起來,扯了一把宋知孝的衣服說道:“跟我出去看看,梅老二是個好人,別將他當成秀才他們那樣的看待。”
宋知孝領會:“嗯!”
梅家二叔的確是好人一個,宋知孝想起當初跟梅家做親的時候,真正把他們當親戚的也就是梅二叔一家了。
此時原本在屋子裏跟著雲娘陳大牛媳婦說話的綿娘也走了出來,奔著院外過去,招呼著父子兩個進院。
裏長怕宋知孝誤會,連忙解釋道:“當初嫵娘走了,梅老二全家都幫著張羅找人,綿娘在梅花村賣豆腐,他們家的那個大兒媳婦也經常幫忙,做了好吃的還會讓綿娘帶回來,這家人家不錯。”
“嗯,我記得,杏花嫂子。”宋知孝的心情卻有些複雜。
他此刻看見梅二叔,不由的想起了秀才和豆腐娘子。
“叔。”他叫住了裏長。
裏長疑惑的看著他。
“梅家三口都已經死了!”
“啊!”裏長有些驚訝:“梅嫵是死在榮王府的,這大家都知道,可是不是說秀才和豆腐娘子被發配充軍了嗎?”
榮王府出事之後,做過得那些事情就再也瞞不住,早已經被被傳揚的天下皆知,同洲城的人更關心的隻是梅家三口的事情,因為當事人他們熟悉,而且這件事情本來就在同洲城鬧得風風雨雨的,其次就是名滿天下的江太傅的冤案和作為親家的顧家了。
“一言難盡!”
裏長明白了,這裏人多,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隔著院牆看了一眼,梅二叔沒有進院,憨子的神色也很嚴肅,綿娘正向著這邊看過來,目光落在宋知孝的身上,裏長才知道她是在找自己的哥哥。
宋知孝走了過去,叫著二叔問著好。
梅二叔看到這樣的宋知孝也是百感交集,點著頭連連說好。
眼見著眾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梅二叔有些不自在。
“您來是有什麼事?”宋知孝問道。
梅二叔看了看綿娘,又看了看眾人,對宋知孝說道:“咱們去那邊說。”
他指的是村子外的田間地頭。
宋知孝心中有所預料,點了點頭,安撫的看了一下妹妹,跟著梅二叔走了過去。
綿娘跟裏長互相交換了一個眼神,都從彼此眼中看出相同的疑問來。
不過梅二叔既然覺得這裏不方便說,那麼他們也就不會在這裏議論了,裏長邀請梅憨子進院。
“正好趕上這個時辰,一起進來喝一杯。”
憨子搖了搖頭道:“不了,叔,我們一會還要回去。”
他看了一眼綿娘,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綿娘看著不遠處的梅二叔,心裏猜測著到底是什麼事情,讓梅二叔這樣小心翼翼又神秘兮兮的。
正疑惑間,就聽見了後麵的腳步聲,她心中有數,這樣輕盈的腳步聲就不是田家灣的村民們會有的,回過頭去看的時候,果然江一寒已經來到了近前。
綿娘收回了目光,挪動了一下腳步,拉開了自己和這個人的距離,江一寒眸光一閃,卻未勉強,適時止住腳步,看向裏長,低聲問了一句“怎麼了?”
裏長道:“梅家二叔來找大郎說事。”
梅家的身份太尷尬,他不知道該怎麼給江一寒介紹,也不知道江一寒究竟知不知道這梅家實際上就是綿娘以前的婆家,所以幹脆裝起了糊塗。
隻是當轉頭看到憨子打量江一寒的目光的時候,這個糊塗就裝不得了,他想了想,給憨子介紹道:“這位是江一寒,皇帝欽封的四品將軍。”
鄉下人,就算是見識如裏長,想起那些官職也覺得腦殼疼,分不清什麼是什麼職位,又不願意跟人解釋那麼多,所以挑了最簡單的說法。
憨子沒想到忽然冒出來的這麼一個人竟然就是四品的大將軍,立刻拘束起來。
連人都有點不會叫了,可是看著人,身材並不如何威猛高大,跟自己所想的那些將軍似乎又有所不同。
裏長見他這番神色,也不知道是故意的還是不是故意的,淡淡的說道:“也是綿娘的未婚夫婿,大郎做的主,兩個人已經訂了親。”
憨子愣住了,下意識的去看綿娘,綿娘早已經紅著臉低下頭,恐怕若不是為了等梅二叔跟哥哥回來,早已經回了院子。
江一寒抱拳行禮,憨子匆匆學著他的樣子抱拳,竟然像是照鏡子一樣做了一模一樣的動作,江一寒勾了勾唇角,沒說話。
裏長怕人誤會綿娘輕浮,尤其是梅家的人,又將宋知孝的那套說辭給說了出來。
江一寒也隻能將之前自己的那套說法再說出來:“我心中敬重綿娘人品貴重,秉性純良,性格堅韌,對這門親事自然是求之不得。”
裏長看了一下他,心道好家夥,這要是再說幾次,恐怕會將綿娘誇出一朵花來。
綿娘這下是真的聽不下去了,跟裏長草草說了一句“我回去看看有什麼需要張羅的。”就轉身進了院子。
裏長沒來得及攔人,隻聽到梅憨子說道:“她人品秉性自然都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