區區一個十夫長，不足以讓人放在心上，本來是軍營了最微末的官職，簡直不值一提，可是發配充軍得罪榮王世子的罪犯能被赦免，還能當上十夫長。
這其中彎彎繞繞可是不少，那位段將軍在這其中使了多少力氣不得而知，刑部辦事，向來能拖就拖，這前前後後也就半個月的時間，公文就批複下來。
縣太爺拿到公文之後，就將他叫了過去，仔細的合計了一番，覺得這宋知孝不可小覷，既然有段不嚴撐腰，將來說不定大有可為。
這才給封了銀子當了賀禮，好禮好麵的走上一回，將來宋知孝若是真的發達了，以後彼此見了麵也好說話一些。
若是宋知孝最後命薄，死在戰場上，一點銀子而已，也不是損失不起。
至於當初的不公正斷案，隻要一句“為勢所迫，職責所在！”就可以遮掩過去，宋知孝再怎麼的，也不會和他較真。
這位鄧主簿又如何不是這樣的心思。
綿娘也總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人家會對自己一家這麼客氣了。
看看母親和弟弟十分感激的模樣，綿娘也是笑著回應。
經曆的越多，就越明白，這世上，不是誰都能無緣無故的對你好的。
鄧主簿將文書交到宋李氏的手上，銀子放下，起身就要離開。
宋李氏留人吃飯，再三挽留還是被人拒絕。
鄧主簿說著話已經帶著人出了門。
綿娘封了兩包銀子追出去送到人家手上，看到院子外麵的情景，一瞬間竟然忘記了說話，鄧主簿也有些被嚇到了。
這麼一會的功夫，院子四周已經圍滿了人，“官府的人來了宋家”這樣的消息在村子裏一傳開，最先趕來的就是裏長和一眾叔叔大爺，生怕宋家又生了什麼事。
阿雲娘更是連大門都沒走，直接翻了牆頭就過來了。
沒敢直接進屋，在窗戶跟底下將事情經過聽了個一清二楚。
也就攔住了要進院的裏長等人。
“都是熱心腸的鄰居，您老可別見怪。”
“民風淳樸，這是好事。”
可是，隻是一個赦罪文書，就讓全部村民來圍觀，鄧主簿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尤其是那些村婦們打量人的目光，仿佛他隻要說錯一句話，就可以直接齊齊上來撓花他的臉。
鄧主簿悄悄地打了個寒顫，心道，還好自己沒亂說話，也是確實帶著誠意來的。
綿娘笑著將銀子送過去：“不多，您老帶著這位官爺喝杯熱茶，也算我們的一點心意。”
她知道這個人情風俗，官府的人來送的是喜信，就不能真的讓人家白來一趟。
鄧主簿將銀子推了回來。
“莫講這個虛禮，你們家日子過得不容易，以後有什麼難事，盡可以去縣衙找我，要是不想去縣衙，就去小南門胡同，到那一打聽，就知道我們家住在哪了。”
當著這些村民的麵，他的話說得更加漂亮。
也當真不收綿娘送出來的錢，出了院門，又轉身對宋李氏一揖禮，十八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
“老夫人請回吧。”當著這麼多人的麵，他願意將宋家的孤兒寡母捧得高點，也不費什麼力氣，將來宋知孝若是真的發達了，說起來也算是一些情麵。
宋李氏自然是不敢受他的禮，連忙讓到一邊。
誠惶誠恐的說道：“您客氣，您客氣。”
鄧主簿微微一笑，上馬離開。
目送兩個人影一路翻過山頭。
田家灣的村民才像是炸了鍋似的。
“嫂子，我聽說大郎的罪免了，是不是真的。”
這些人中，就是阿雲娘離的最近，嗓門最高，一下子蓋過了所有嘈雜的聲音，比年三十那天放的炮仗還要響。
人走了，宋李氏再也忍不住了，笑得合不攏嘴，眼淚也流了出來，連連點頭，迭聲說道：“是啊，是啊，是真的，千真萬確的事情，呶，白紙黑字的寫著呢，還蓋著官府的大印。”
那文書自從她拿到手之後就沒放下過，此刻也依然在手中捧著。
將文書遞給裏長。
裏長打開文書，迅速看了一遍，點頭道：“好事，好事。”
將文書交給宋知恩：“細伢子，念出來，大聲的念出來，讓大家夥兒都聽聽。”
宋知恩“唉”了一聲，將文書接過去，果然大聲的念了出來。
周圍一片安靜，就連那貓狗一樣愛鬧騰的小孩子也都靜靜地聽著。
一瞬間，天地之間，隻有少年清朗的聲音逐字逐句的讀著赦罪文書。
當念到宋知孝已經被任命為十夫長的時候，人群中響起了許多的抽泣聲。
有那心軟的，眼淚窩子淺的，早已經背過身去默默哭泣。
裏長抹了兩把臉，才忍住眼中的淚意。
“嫂子，喜事，這是喜事，你們家苦盡甘來，你們大郎的日子，也有盼頭了。”
宋李氏連連點頭，已經泣不成聲。
阿雲娘說話帶著哭腔：“既然都已經沒罪了，為什麼還不放人回來呢？”
裏長搖頭：“你當軍營是你家，說來就來，說走就走，大郎的罪免了，正是因為他殺敵英勇，立下了戰功，才被赦免的，怎麼可能這麼輕易的就把人放回來麼？”
老族長顫顫巍巍的站出來說道：“不管怎麼說，沒罪了就好，沒罪了就好，咱們不圖孩子能有多大的出息，非要當什麼將軍不將軍，隊長不隊長的，他隻要能保護好自己，將來平安無恙的回來就好。”
宋李氏歎了一口氣，說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了麼？我這個當娘的，不圖孩子什麼建功立業，隻要是他能平平安安的回家來，我就知足了，可是這戰場上，刀槍無情，又哪裏是咱們能說了算的呢？”
“嫂子，要我說呢，這事吧，也不能這麼想，不管怎麼說，咱們大郎現在也是清清白白脫了罪籍的人了，怎麼著也比當初的戴罪之身要好許多吧。”
眾人七嘴八舌的安慰。
宋李氏的情緒總算是緩解過來。
擦擦眼淚，露出了笑容。
老族長說道：“這好事，也不能光咱們知道，今天不行，今天已經是下午了，明天，明天侄媳婦，你帶著兩個孩子，拿上文書去山上，讓孩子他爹也看看，他在九泉之下，也就能閉上眼了。”
往日裏，大家夥兒是連屋子都不願意出來的，這麼會兒功夫，一個一個的站在外麵說著話，一張嘴，就是一口白色的霧氣哈出來，到是誰也不嫌棄這天寒地凍了。
綿娘擦著眼淚，讓大家夥兒進屋。
陳二牛站在人群外麵，看著綿娘，被陳嬸生拉硬拽的給扯走了。
“是啊，別都在這站著，進屋喝口熱茶，再凍病了怎麼辦？”宋李氏也跟著招呼眾人進屋。
隻是那三間房那裏裝得下這些人，眾人各自散去，隻有老族長和裏長還有村裏幾個拿事的叫叔叔伯伯留下了。
以前有什麼事願意幫忙的陳叔也混在人群裏走了。
宋李氏看著他離開的背影，想了想沒出聲，由著宋知恩攙扶著進了屋。
裏長媳婦進了院，幫著綿娘去燒水。
阿雲娘這一回走大門回的家，回了家，將家裏的瓜子糖果裝了一小笸籮拿了過來，放在炕上讓大家吃。
宋李氏張羅著讓綿娘做飯。
卻被大夥兒攔住。
“這事是好事，咱們高興高興也都是常情理，做飯就沒那個必要了，大家夥兒坐著聊聊天就行。”
一頓飯，要不少嚼穀，全村的人都來，還不把人家過年買的那點米麵都吃沒了。
三封銀子還放在桌子上，讓人想要看不到都難。
族長將銀子推到宋李氏的麵前，忍不住老人家的嘮叨。
“這錢，你們也都好好放著，雖然說有兩個錢，手頭上是寬裕了些，可是這過日子啊，是個天長地久的事情，侄媳婦，你也要為以後打算，你們家這兩個兒子呢，就拿著小細伢子來說，這將來讀書說媳婦，用錢的地方且多著呢，可不能沒了算計。”
宋李氏點著頭應是。眾人說了一會兒話，宋李氏趁著這個機會，將想要將地租出去的事情說了。
也是正好趁著這個機會，省得以後還要再提。
阿雲爹說道：“你說你們這是何必呢，這地你們就種著，春種秋收的時候，大家夥兒舍出一兩天的功夫，怎麼也將你們這地給種上了。”
其他人也是連聲附和。
聽他這麼一說，宋李氏越發覺得綿娘說的話實在是太對了。
“怎麼能總麻煩大家夥兒，再說了，我們這一家三口孤兒寡母的，實在是沒這個精力侍弄那點地，我不說，你們也都看到了，綿娘一個人做豆腐，每天頭半夜就要爬起來，家裏活這麼多，她頂天了能睡飽三個時辰，這還是冬天，活少的時候，這要是等到農忙的季節，她一個人，怎麼幹得過來。”
眾人的目光隨著她的話一起落在綿娘的身上，之前不留意，現在一看，可不是瘦了不少麼，都不用別的，好像吹口氣就能將人吹倒了一樣。
宋李氏說著說著，神色有幾分靦腆：“老實講，也不怕大家笑話，我以前吧，沒想開，將事情想得窄了，這個閨女當時差點死了，我都能狠著心不去管，我現在知道錯了，這些事，怨天怨地，怨我們這做父母的沒能耐。可就是怨不到她的頭上。她一個女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麼，遇到事了，爹娘兄長不能幫她撐腰，又不想連累家人，什麼事就都隻能生受著，她能找誰去幫著自己說理啊？”
她說著這番話，目光確實直直的落在裏長的身上，暗暗地講著彼此的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