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玨說完了這些話,便搖動著輪椅往裏屋而行,恰在此時,不知是因為日夜所思的緣故,還是觸動到了她極其敏感脆弱的心弦,始終昏迷著的阮七娘竟不經意間呢喃出了一個稱謂。
阮七娘的雙眼緊閉著,顯然還沒有完全清醒,可她的呢喃卻分明充斥著她的諸多情緒,以至於到了最後,眼角竟流淌下了淚水,哭得十分傷心,好像自己失去了什麼極為珍貴的東西。
而她的呢喃也再次驗證了這種推測,她失去的是的確是自己最為珍貴的,因為在她的夢魘裏,一個模糊的影子正離她漸漸遠去,她知道那個影子是自己最愛的夫君,於是她不停地朝著他離去的方向急速狂奔,不停地呼喚著一個稱謂,夫君。
她希望他能留下來,如果真的不能阻止他離開自己,那就讓他暫時停歇一下前行的腳步吧,回過頭來看看她,無論是摸摸她的臉頰,說一聲我會很快回來,還是他輕輕地抱著她,讓她忘卻這份愁緒,她都很想再見一次他的臉龐,她要知道自己夫君的真實模樣,她要知道所愛的那個人並沒有錯。
夫君,你聽到了我的聲聲呼喚嗎?夫君,你感知到了我的滿滿思念嗎?快停下來,好不好?別再讓我心生煩憂,別再讓我不知所措地繼續下去。
我需要你,需要你的安慰,需要你的柔情,需要你牽著我的手,永遠地陪在我的身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夫君,我真的很思念你,真的很思念,你聽到了嗎?
宋玨的眼淚也在慢慢地流,放在輪椅上的手也在不住顫抖,他的情緒幾度失控,甚至很想將她擁入懷中,不管未來發生什麼,他都不放開她的手,一直相伴到老。
可是麵對著如此不堪的自己,他能說些什麼?他能做些什麼?他有什麼資格再去奢求她的愛,她的那聲可貴的“夫君”呢?
即使靠著自己的努力勉強恢複了一點秘術的本領,可是麵對那個邪惡的對手,依舊是難度頗大的挑戰,昔日鼎盛時期的自己都不見得能完全打敗他,如今這種狀態的自己更是不宜發起什麼攻擊,現在還不能動,真的還不能動。
體內的毒素因為他此時反複無常的情緒又再度發作起來,他捂著自己的胸口,不禁疼得心如刀絞,他的額頭也滲出了諸多汗珠,直到自己的複蘇之術壓製住了毒素的再次蔓延,他的疼痛這才開始慢慢消散,他的氣息也漸漸平穩下來,伸出手擦拭去了自己額上的汗水,道:“現在你知道了我的如今狀況是什麼了嗎?是自身都難保啊。”
宋玨的這句話明顯是在對美瑤說的,而美瑤也自然記下了他的這句話,沉思了一會兒,道:“我帶七娘回去,可以。但是你這般去說自己,不可以。”
宋玨知道她會這麼說,但是他卻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道:“我懂你的意思,隻是現在還不是時候。即使你現在讓七娘恢複了記憶,也無非是讓她陷入更為可怕的深淵。難道,你想要讓她就這麼死嗎?”
美瑤聽著這些,心情卻是有些激動,道:“可是,讓她渾渾噩噩地活下去,難道就不是一種生不如死的折磨?我帶她來到這裏,確實是想讓她恢複記憶,然而我隻是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真正選擇這麼做的卻是她自己。她想要知曉自己的過去,她想要知道自己愛的那個人究竟是誰,她隻是想要知道這些而已。即使她為此不幸死了,她都不會有任何遺憾,因為她尋到了自己這一生最為珍貴的東西,她死而無憾了。這才是阮七娘,才是我們都認識的、最為熟悉的阮七娘。”
美瑤的話已經說完了,她心裏一直積聚而成的憤恨也已經發泄了,盡管她說得義正言辭,可是她卻知曉宋玨的心裏一定很難受,尤其她看到他眼裏流露出的悲傷情緒,便知道自己的話有些重了,等到自己的心情漸漸平複,這才忍不住說了一句,道:“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難受。”
能不難受嗎?被人這麼堂而皇之地撕開了心裏的那道傷,那種血淋淋的刺痛感,她幾天前就曾經曆過,那是一種痛徹心扉的感覺,並不好受,因此她會明白宋玨的心裏究竟有多痛。
宋玨確實是很難受的,不單是因為美瑤的這些話,顯然還有很多,比如明知讓阮七娘回到蘭軒閣就猶如是羊入虎口,但他仍必須要這麼做,比如明知自己是多麼不想讓阮七娘離開,但他仍必須要這麼傻傻地看著她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不為別的,僅是因為時機還不對。
已經兩年了,多少個日日夜夜的漫長歲月過去了,可是他體內的毒素依舊沒有辦法消除,哪怕時間過去了那麼久,這種狀況仍是不曾改變過分毫,唯一能夠做的也不過是運用自己的複蘇之術勉強壓製住毒素的持續擴散和蔓延,然而這終究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
早晚會有一天,毒素會擴散至他的全部脈絡,那時的他不單是一個無法正常行走的殘廢,更是一個連性命都無法好好挽留的可笑蠢材。
宋玨的無力感比兩年前還要多,剛開始這種感覺很細微,後來卻是慢慢加劇,尤其自己越來越不能感知到外麵這片竹林的核心,他就知道自己的境況是多麼嚴重,即使自己真的能做什麼,都不會恢複到從前的鼎盛時期了。
這樣的結果無疑是給他的再次打擊,然而更為可怕的一點卻還不是如此,而是他此生都沒辦法再走出這裏,沒辦法再離開自己所處的這片竹林,連半步都不能夠邁出。
隻因為他若是離開了,他體內的複蘇之術立即就會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如今還能夠安然無恙地存活於世,靠的便是這片竹林賜予給自己的些許力量,沒有了便是死的結局。
宋玨想到會是如此,他的心裏就會說不出的難過,目光不經意間注意到了自己的雙腿,伸出手輕輕地拍了拍,頗為平靜地說了一句,道:“還是沒有任何感覺了啊。”
他說了這一句話,動作卻並沒有停,他不停地拍打著自己沒有任何反應的雙腿,即使自己的手已拍得通紅、疼痛,他都沒有想過停止,這樣的舉動嚇壞了站在一邊的美瑤,她的雙手牢牢抱著昏迷的阮七娘,根本沒辦法阻止他,隻有試圖開口勸說著他,道:“你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你不要這麼傷害自己,否則七娘知道了以後,定然會很難過的。”
宋玨的舉動明顯有了些許的停滯,他抬起頭看著快要蘇醒過來的阮七娘,趕緊搖動著輪椅往裏屋而行,聲音也顯得十分慌亂和無措,道:“快帶她走,我不想讓她看到這些。別再讓她想起過去,否則她就會付出性命的代價。我不想看到她這般模樣,因此帶她走吧。”
蘇醒過來的阮七娘原先還有些雲裏霧裏、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但聽到他竟這麼說,本能地覺得他知曉自己的過去,即使此時的她很是虛弱,但她仍鬆開了美瑤的懷抱,快步上前看著坐在輪椅上正準備往裏屋而行的宋玨,眼裏燃起了諸多期盼的意味,道:“我聽到你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你是不是知道我的過去,是不是知道我究竟是誰?如果可以,你能告訴我嗎?”
阮七娘極為簡潔地訴說了自己的想法,可是眼裏的平靜和麵對陌生人才會有的疏離,還是讓她暴露出了一個特點,她確實忘記了過去,忘記了她看到的這個人究竟是誰,對於他沒有任何記憶,所以她才會顯得那麼平靜、那麼陌生。
宋玨雖然知曉她會是這般狀態,可是真的麵對這樣的情景,心情卻是無論如何都難以平複,但他的臉上卻極力保持著冷靜,道:“我不知道,我是一個大夫,出於你身體的考量,才會那麼說,沒有別的意思。姑娘,你已經好了,該離開這裏,回到屬於你的地方了。”
他原本以為這個話題可以就此打住不再提,然而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她竟然搖了搖頭,神情顯得極為落寞,道:“回哪裏?蘭軒閣嗎?那裏隻是一個似曾相識、卻又是那麼陌生的地方,這並非是我一直都在尋找的記憶,也不是我一直想要找尋的家。”
她許久沒有等到他開口,便是知曉了他不會去說,她的心裏不知道為什麼,竟會覺得異常難受,剛有些好轉的身體又再度起了不適的症狀,這次的她倒是沒有立刻吐血,不過情形也沒有好到哪裏去,光是去看她擰著眉拚命想忍的神情,就知道她究竟在經曆一些什麼。
宋玨看到她變得那麼難受,不知覺地就露出了擔憂的情緒,伸出手搭在了她的脈搏上,驚覺她的體內又出現了異樣,趕緊開了口,道:“七娘,不要去想了,否則你會越來越難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