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小姐 日本的過去

“你有什麼不知道?”閉眼半躺在沙發上,掛著日本竹簾的窗戶外麵透過幾絲金黃色的光。稍微動一下覺得渾身不舒服,騎馬時候顛倒了,這樣的傷以前有很多,軍校時候野外訓練,常常帶著一身傷找路徑回去。沒要藥品隻能祈禱在遇見野獸前血液會凝住,在那裏死了都不會有人知道。有一次臨走前他把用紙片包著的止痛藥粉末塞到她手上——督學帶隊,隻在來去的時候清點人數,並不跟著進山裏。回來時候他站在營隊柵欄邊,笑著看她一瘸一拐自己走進來——止痛藥也幫不了她了。

腿骨兩處撕裂身上還有大大小小的劃傷——掉進陷阱裏麵了。不嚴重,但是必須臥床休息。

“我真希望你死了。”

督學宿舍兩間房,原來的書房現在讓她睡在裏麵。每天都能看見他坐在那裏看文件或者查找資料——一半也是要看著她。偶爾抬頭對她笑笑,她說:“要是你這裏的文件泄漏出去怎麼辦?”

“那就算了,反正都是你們的考題。”

那樣的年齡就已經當上督學,他的野心似乎不僅隻在一所軍事學校裏麵。

春天櫻花節紅色和服下戴著三個銀手鐲,夏天騎馬滿頭都是汗,在日本常常都是可以泡溫泉的,一方白浴巾就夠了。

那些都是在日本的事了。很久以前的事。

小客廳按照日式風格在布置,榻榻米上擺著紅木小桌,上麵一套青花瓷茶具,也可以當成酒杯。旁邊是小紅爐子準備燒水泡茶。她心裏猛然被撞擊一下,從前的事又回來了。她跟他的妹妹們一起戲弄他,背後說他老是板著臉不笑。偶爾從他院子路過,故意到門前繞一圈看他做什麼,抬頭被發現做個鬼臉轉身就跑。

夏天去溫泉山莊——武田家產業的一部分——從沒提起過。每年夏天他到那裏溫習功課,暑假太長不願意回家。她去了,跟著奶媽和女傭,求他幫著照顧一段時間——身體太差需要靜養。奶媽開口的時候她隻低著頭不停用指甲劃著桌上的痕跡。那時候還不知道這裏已經歸在他的名下——祖父的意思。

“我在祖父身邊長大的”作為武田家的長子剛出生就被奶媽送到祖父身邊照顧,五歲時候第一次見到父母,上學後每年暑假回家一次,住上幾天又回去,那裏才是“家”。

“那你小時候住在這裏?”好奇的坐在秋千上看月亮,夏夜的星空最是多彩。

點頭不語。寬闊的庭院裏隻有他們兩個,仲夏之夜也沉寂了,蟲鳴伴奏流水聲,桌上的青瓷酒杯,他身上有淡淡的青梅酒的味道。伸手在她臉上捏一下,笑著偏頭躲開。

“怎麼這麼瘦?”

踢踢木屐聲,奶媽泡過溫泉找她來了。眼神示意讓她自己過去——不願讓人知道他們在說話。

自己家裏麵也有顧忌。

每次回家都帶禮物給她。軍營三個月以後第一次回去,又黑又瘦幾乎認不出來。尖叫一聲拉著他仔細看,又是心疼又覺得不可思議,好好的突然要去服兵役,軍校士官不是不用去的?他房間裏麵醫藥都是現成的,牆上甚至掛著人體結構圖——學醫時候常常要對照記憶。拿著紅藥水不知道該往那一片塗,滿滿的都是傷。笑著阻止她,都是舊傷早就不用藥了。

“女孩子讀軍校做什麼!”自己吃過苦,極力反對她去軍校。撅著嘴拉著他的手晃動,一晃,再一晃,終於妥協了。

“女孩子讀什麼軍校”她母親也極力反對,那是回家以後的事,早就畢業了再說不過是走過場議論一番。家裏來客,見過的沒見過的都好奇的要看看進過軍校的七小姐什麼樣子。參加宴會,也有人問七小姐有朋友沒有。當然是男朋友,不然什麼!

“上海開心嗎?”飯桌上她父親問她。中午回來沒看見,說騎馬去了,下午回來又說累到,臨到晚飯時候才露臉。

“虧得你,同樣在上海也不知道管管,看她鬧得天翻地覆的。”二夫人不抬眼,看不出表情,總不是好臉色。下午出門又沒告訴她。

“不是你不要我管得太嚴了,再說了,都這麼大了又有老二看著,能出什麼狀況。”

夫婦兩人一問一答,下麵隻好低著頭自己吃飯。白含煙看了眼二夫人,笑著說:“四爺這次去上海可有收獲?新聞聽到什麼沒有?”葉赫少珣道:“每天都是開會哪裏有時間去聽新聞,禮物倒是買了一些,待會兒讓人送到二嫂那裏。”白含煙笑道:“那我可是占便宜了,多謝多謝。”

葉赫少珣又說:“這次去看到件好的貂皮大衣,想到媽身體不好冬天日子難過,就也買了。”二夫人臉上露出點笑,對葉赫大帥說:“瞧瞧兒子多孝順。”

“我什麼時候說他不孝順了,家裏幾個孩子都孝順。”

飯後回房,吉美說明天要去學校找一份文件要早走,早早的就去睡了。一個人坐在小客廳,熄燈點上蠟燭,用瓷杯喝酒。屋子裏滿滿都是青梅香味。借酒澆愁最醉人。畢竟沒有醉得徹底,夢裏麵還不時有下午的片段。

獨自騎馬到外圈,本來待一會兒就走。偏偏他來了,兩個人都不說話,騎在馬上也不走,任由獨自晃蕩。

“你在跟誰生氣?”

“不敢”她說“我跟自己生氣,你來做什麼!”

“來看你”

冷笑一聲,她說:“這話我會信嗎?!”

“不然你以為?”

“我不知道”

樹蔭斑駁落在跑道上,馬背上,她身上。武田用手摸了摸左邊臉頰,終於笑起來說:“我這也是第一次被人招呼在臉上,算是領教了。”

他從醫學院畢業後進軍校又進軍營服役,偶爾客串軍醫幫忙打針拿藥,借著職權之便從裏麵拿了一套手術刀放在房間裏當作裝飾。許久不碰連基本的人體解剖都忘記了。那天她在浴室洗臉,兩人和氣的說話——相互套消息——至少她是這樣在做。談到一個月事務安排緊密沒時間休息,她說:“我看你並不累。”

“我可是連點煙的力氣都沒有了”

“自然不用你動手,有人送上門不是嗎?!”

他臉上出現一點驚異與詫異,立即恢複正常,低頭點煙作為掩飾“你嗎?”笑一下似乎在解釋並不是那樣。

忍不住生氣——明明她都知道了他還要裝成什麼都沒有的樣子。房間裏是溫和的空氣,他坐在沙發上抽煙,她的披肩也搭在那裏。旁邊床上胡亂放著她的睡袍,粉色睡袍襯著粉色床單,她自己也分不清楚。床,那張床上不知都睡過什麼人,昨晚上她也在那裏睡!她感到一陣厭惡,握著拳頭不讓自己發怒。

她不說話讓他感到點意外,抬頭看她,正對上那張生氣的臉。浴室裏飛出的光亮打在臉上——被她扔出來的柳葉刀——不偏不倚正從左邊臉頰拉過去。臉上頓時一片火辣辣的痛。

死寂般沉默,他愣住了,沒想到她會動手,她也沒想到自己真的會這麼做。關門看著鏡子裏麵滿臉茫然的人,聽他關門離開,她傷心起來,咬牙不讓自己發出聲音,打開水龍頭把臉都埋進去,淚水和涼水混在一起分不出到底是哭了還是臉上被水打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