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9章 閔淨

伺候的人全被趕出去,殿內隻有慕容凡和小皇帝。

端起他從手腕間跌落玉碗的血,虛弱到連坐直都做不到的少年慢慢飲了,之後,從袖袋掏出明黃龍帕擦掉嘴角殘留的一點紅。隨意拾起一條白帕子將手腕纏住,身穿玄黑蟒袍的慕容凡徐徐轉身:

“既然來了,公子還愣著做什麼?快過來給陛下診脈。”

小皇帝歪靠在鋪著雪白狐裘的龍椅中,眼下的烏青和臉色的雪白形成刺眼對比:

“無……無妨,朕好受些了,多謝……王叔。”

王叔?

這個稱謂讓沈兮略有訝異。

她疾步入內,拿出早備好的聽診器血壓計等物替小皇帝做了一番常規檢查,隨後再診脈,發現他的脈象比上回宮變那晚所診似乎更虛弱了些,且脾陰腎精具有損傷,像是操勞過度所致。

但國事都由慕容凡代勞,他做什麼勞累成這樣子?

瞅著他眼內的血色和重重黑眼圈,沈兮輕問:

“皇上可是許久未曾夜間好好休息了麼?”

天地陰陽,自有其道理。

一個人日夜顛倒都會引起身體反常,何況瞧小皇帝這樣,似乎……

很久沒睡過了!

“不錯,比朕養的那幫禦醫有本事。”

慢慢將手收入狐裘,小皇帝難得輕鬆的喟歎一句。

慕容凡正要說話,飛豹在門外啟稟北境送來加急快報。

因為很可能和宋、涼戰局相關,他交代沈兮和飛鷹好好守著皇帝,大步去了禦書房。攝政之名不是白擔的,他有在禦書房處理國事的權利。一連放晴好幾日,正值下午,融化積雪的陽光帶著涼意照入殿中。

薄淡金光在金磚上打了個旋兒,殿內頓時浮散出數點碎金。

見皇帝閉目養神,站得腿麻的沈兮索性在他龍椅旁坐下。

少頃,她聽到頭頂傳來虛弱低音:

“跟朕說說話吧。”

“……???”

內心遵從一個醫者該有的責任道義,沈兮委婉勸答:

“皇上或許需要先好好休息……”

“朕不需要休息!”

很正常的一句話,卻引得裹成熊的少年勃然大怒。

莫名其妙迎上他盛怒的眼,沈兮平靜以待:

“皇上想聊什麼?”

她不卑不亢的溫和,讓蒼白如雪的少年怔仲片刻。

疲倦覆上眼,他靠在狐裘中,喃喃道:

“隨便聊點什麼都行,朕隻是……不想睡覺。你深得攝政王看重,本事瞧著也不俗,應該知道朕得的怪病究竟是什麼吧。一旦朕睡著,她……就能控製朕做許多不願意做的事,如今局勢尚未平穩,朕……不能再給王叔添亂。”

十分懂事的話,聽得人十分心疼。

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卻……

沈兮的語調不免更輕:

“所以皇上一直保持清醒來對抗魘蟲對你的操控?”

“你……”

小皇帝睜眼看她,“果然都知道。不過是朕的妄念罷了,即使清醒和不清醒,隻要……應該這麼說,人在睡夢中的防範意識會比較薄弱,更容易被魘蟲控製。這點,你身為醫者,當比朕清楚。對了,隻聽他們叫你沈公子,你叫什麼名字?”

“沈渠。”

林太後被控製住,用來操控的魘蟲還沒被慕容凡找到嗎?

正想著,沈兮聽到小皇帝輕道:

“朕……叫閔淨。”

異世幾年,沈兮自然清楚皇帝的名諱不能隨便稱呼,他這般隨意說出自己的名字,由此可見從小到大,心裏也清楚這世上真正把他當皇帝的並無幾人。

又或者說,他其實並不太想當這個皇帝。

沈兮含笑,真誠回應:“皇上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

“你也覺得好聽?”

如披冰雪的臉上揚起一絲笑,閔淨道:

“朕也覺得好聽。猜猜,是誰替朕取的名字?”

“嗯……”

少年輕快的笑和日益嚴重的病仿佛天使魔鬼的絕對對立,每當這個時候,沈兮就會覺得自己醫術還是不夠,縱有空間又如何,依然達不到他們所謂的肉白骨活死人,隻是不知傳說中的無極鬼醫能達到這個水平嗎?

順著他的話題,沈兮猜測:

“是先皇吧?”

“非也。”閔淨搖頭,“是王叔。”

“攝政王?”

都能夠給皇帝的兒子取名,慕容凡和先帝的感情應該很好?

像是瞧出她的疑惑,閔淨輕輕開口:

“你一定覺得很奇怪吧?王叔是異姓王,又高居攝政之位,和朕之間應該是一山難容二虎之局,為何他能替取名?在你眼中,王叔是不是和外界傳言一樣,是個囂張跋扈、不歸政於朝的竊國賊?”

這話,可不好接!

沈兮聰明打了個哈哈:

“草民來自宋國,對周國種種所聞不詳。不過,皇上有此一問,可見攝政王和傳聞不符。”

“是不符,但……”

將臉無力貼向柔軟狐裘,閔淨的臉蒙上回憶的自嘲:

“在從前,朕和天下人一般認為,並且一直處心積慮想要殺了他!他慕容凡仗著父皇留下的攝政之名,在周國卻比朕這個皇帝還要呼風喚雨,身為帝王,誰受得了?我閔氏皇族的尊嚴,被慕容氏全部踩去了腳下!”

皇權更迭,是所有皇族心中的千秋大業。

作為現代人,沈兮對這些頗有些難以理解,遂直接問:

“皇上改變看法的開端是什麼?”

“是朕……三年前得知自己……並非太後親生。”

殿內有地龍,坐在地上並不覺得冷。

但這話,卻讓沈兮聽得心中微寒。

難怪能硬得起心腸對他下魘蟲,原來不是親生啊!

在林太後眼裏,閔淨無非就是一個爭權奪勢、攏權複仇的傀儡!

左思右想也沒找到合適的話安慰這個瘦弱又堅韌的少年,她輕道:

“知道後,皇上看事情的角度變了?”

“朕雖體弱,但總擔了皇帝之名,身旁從不缺帝師,十二年隻能靠讀書聽書打發時間,所想自然比旁人多。

其實在那之前,朕也偶爾想過,王叔既然足夠將整個周國牢牢攥在掌心,膝下子女又眾多,為何不廢帝自立呢?太後和朕若反抗,對他無異於螳臂當車。”

“是……”

想起宮變那晚林太後的癲狂質問,沈兮試探道:

“因為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