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嫣閣。
袁氏親自迎出來，好久不見，她清簡不少，衣袍寬鬆，臉色也不大好，眼下兩片烏青，仿佛兩片烏雲籠罩，再加上本是細長眉眼，整個人多了層陰鬱感。
請安過後，她嚴厲瞪向伍慧，訓道：
“王妃素日繁忙，府中又無事，你怎的好讓她特地送你回來？”
伍慧委屈巴巴，沈兮欲解釋，院子裏傳來一聲悶響。
緊跟著，丫鬟婆子們的尖叫響起：
“二少爺！快拉二少爺上來！”
三人疾步進去，隻見伍慧二弟伍傑倒栽進院中蓄水的大缸裏，丫鬟仆從們正手忙腳亂將他從裏麵拽出來。
眼看入冬，溫度偏低，濕透的伍傑凍得瑟瑟發抖。
袁氏一邊數落伺候的下人，一邊快步走上去，啪啪幾巴掌甩向他的小屁股，邊打邊罵：
“讓你皮！我讓你皮！淹死可怎麼辦？”
“哇……母親老打人！母親壞！”
“你！行，今日我還就壞了！來人，取藤條！”
袁氏拉臉厲嗬，見弟弟邊哭邊往丫鬟懷中躲，伍慧上前，婉勸道：
“母親，二弟年幼不懂事，請您不要……”
“夫人！小少爺又在吐奶！”
房裏，奶娘急衝衝跑出來打斷伍慧的話，袁氏聞言，恨恨瞪一眼長女次子，跟沈兮道歉後，疾步往屋裏走，外麵的伍慧則忙吩咐丫鬟婆子們將伍傑帶去淨房泡熱水澡。
男童嚎啕和男嬰哭泣在院上空盤旋，看著這雞飛狗跳的情景，沈兮摸著下巴琢磨——
敢情真是產後抑鬱？
確定伍傑未傷到什麼地方，伍慧提裙走出來，內疚道歉：
“對不起王妃，讓您看笑話了。”
“沒什麼。”
留在涼亭中喝茶的沈兮豁達擺手，“拉扯三個孩子不容易，你媽……可能是心情不好。你不是想過要學醫麼？我告訴你，有時候人的病症並不隻是身體上，而在……”她點點太陽穴，又指指心房，“這裏和這裏。像你媽這種，很可能是激素分泌不均引起的產後失調。”
聽的愣愣的，伍慧不由自主也指向太陽穴：
“這裏？那豈非瘋癲之症？”
“腦部毛病不一定是瘋癲症，精神差錯的病症大把呢。”
伍慧看似溫柔，內裏實則是柔韌之人。
知她從未放棄學醫的想法，沈兮像講故事一樣跟她說起後世比較典型的精神病症，當她聽到雙重甚至多重人格的種種，狹長眼睛蹭蹭放光，猶如親眼見到什麼奇異之事。
見她們聊得興起，丫鬟婆子們哄著伍傑去後花園玩。
聽到不少新奇事的伍慧，渾然忘記之前種種不快。
嘰嘰喳喳的她，整個人仿佛都在發光。
少頃，袁氏找過來。
遠遠的，一身寶藍襦裙的她聽到女兒在問：
“所以慧兒這麼理解對嗎，心病其實分兩種，一種是因事而起，一種純屬疾病……”
心病？
綴著彩錦絲絛的繡鞋，戛然而止。
袁氏臉色微變，抬手示意身後捧著果脯茶點的兩個丫鬟止步。
她們在說什麼心病？
袁氏悄悄轉身，獨自回主院的路上，不由自主想起早上的一幕：
伍慧高高興興進來說今日要去昀王府赴宴，問她能不能抽空取出槐花醬做一些槐花餅讓她帶過去，說沈兮之前吃過一回新鮮槐花做的，很喜歡。
當時她在哄小寶，伍傑又在跟前鬧，最主要還是心煩意亂，沒好氣拒絕。
伍慧大概是不高興，爭辯幾句。
她說，自從生完小寶，對自己對二弟都開始疏遠冷落。
自己氣壞了，騰得揮起手就想打人！
是丫鬟及時拉住了她。
之後，伍慧抹著眼淚跑出去，徑直去昀王府。
這丫頭，難不成就是從今日察覺到什麼？
側臥裏傳來奶娘輕柔哄睡的吟唱，平日甚覺悅耳的曲調，此刻飄進耳中，卻無比刺耳。
沉思良久，袁氏看一眼緊閉的房門，起身走到妝台前，從抽屜隔層的接駁處摸出一張手掌大小的紙，攤開，紙上的蠅頭小字猶如繡花針，針針刺向雙眼：
昀王妃沈兮，將其帶回周都！
末端不曾落款，隻有一處若隱若現的淡紅翱鳳圖示——
此圖，乃周國當朝林太後從不離身的玉扳指所印！
而她的真正身份，也是周國林太後安排的絕密暗棋：
之所以稱絕密，是因她的身份除開林太後，世間再無第二人得知。
而且，她十四歲就混進逃難的難民進入宋國，二十年過去，如今有兒有女，生活安逸富足，靜好得讓她時常忘記自己出生在周國，是被林太後身旁崔姑姑收容訓練的細作！
隻是，她沒想到，啟用自己的第一個任務，竟是要對沈兮下手。
那個救過慧兒、聰慧過人的女子！
將紙慢慢折回原樣塞回去，袁氏陷入前所未有的苦惱。
沈兮於女兒有恩，這是一方麵。
另一方麵，靜觀京城這兩年風波迭起，她也不想和沈兮為敵。
為此，收到這則命令後，她專門給崔姑姑去過一封信，坦誠沈兮的種種能耐，希望崔姑姑及太後重新考慮將沈兮強行帶走的決定。假如林太後想見她，完全可以通過正常邦交請她去周國做客雲雲。
當然，她也隱晦提及如今身為尚書夫人，位置關鍵，若留著收集消息或許用處更大。
可惜，此信沒有得到答複。
按照規矩，無回複就是維持原先的命令。
這些天，袁氏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如墜深淵般痛苦——
她固然可以抗命，但……
對她們這種人來說，抗命必死！
況且，身份一旦曝光，別說老爺會嫌棄鄙夷自己，三個孩子該怎麼辦？
便是慧兒，也不到及笄，更莫提更小的兩兒子！
但太後隻是讓自己將她送回周都，未曾下格殺令，或許並無殺意？
如此，是否能委屈沈兮一下？
想到這，袁氏按按胸口，重新打開房門：
“小玲小月，去請小姐留王妃用晚膳，我親自下廚。”
中午吃得太飽，害相思病的沈兮其實沒什麼胃口。
但盛情難卻。
陪伍慧天南地北聊了許多，酉時初，晚膳張羅好。
坐去桌畔時，沈兮微微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