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桂子說聲“對不住”,便向旁邊的當差使了一個眼色。幾位當差立即抓緊了胳膊和腿,小桂子從早已準備好的麵盆裏拿出一張濕麵巾,嚴嚴實實地蓋在吳良輔的臉上。然後再拿一張,再拿一張,一層層地敷在吳良輔的臉上。
吳公公掙揣了幾下,便再也不動了。
就在吳公公死的這一天,天快黑的時候,塔拉搖搖晃晃地回到了自己的住處。
她忽然覺得太累了,回到家,珠兒端來了晚飯,她也不想吃,撲倒在床上就睡了,醒來時天已完全黑了。
奴婢添了燈火,塔拉起來,來到鳥籠邊,看到鳥仍然在鳥籠裏伸著鳥腦袋東看西看。塔拉伸出手去摸它,它一跳就跳到了籠子的一角。
塔拉望著它,孤孤憐憐的縮在籠子一角,半是對自己又半是對鳥說道:“鳥兒呀,你雖在籠子裏,卻有我在疼你,沒有人來害你;可是我呢,我也在籠子裏,可是卻沒有人來疼我。皇上不要我了,現在,石妃走了,董妃走了,吳公公走了,該輪到自己了!”
塔拉站在籠子旁邊,想到自己,不禁悲從中來。
自古人物皆寂寞,鳥兒呀,你是不是也寂寞?其實,這世界上,寂寞的,何止你我?我知道得太多了,皇後有憐憫之心,或許可以容我,靜妃生性忌妒,是不可能讓我長久留在皇後身邊的。
善良是什麼?善良就是草原上的弓,人家張開弓,將它搭上箭,就可以去射敵人。紅顏是什麼?紅顏是禍水,是秋天掛在樹上的葉,一陣風過,它就吹落了。
她想起曾被廢至柴房的妃子,不到一年便瘋了,夜夜裝鬼。其實,那是她寂寞的幽靈在遊蕩啊。罷了,紅顏易老,要麼養在深閨人未識,要麼墳塋花塚,環珮空歸。這就是一個女人注定的宿命。
與其苟延殘喘,讓別人來趕我,還不如自行了斷。
我該走了,到一個沒有煩惱沒有傾軋也沒有傷害的地方去了!
鳥聽懂了她的話似的,忽的跳躍了一下,嘴裏發出了兩聲淒慘的叫喚。
塔拉傷心說道:“你可不比我,隻要我打開籠子,你就可以自由高飛了。我呢,我的籠子是沒有門的,它隻是一把鎖,卻一輩子都打不開,隻能呆在裏麵等死,老死,枯死,孤獨死。”
過了一會,塔拉繼續說道:“行屍走肉般的活著,我已厭倦,這塵世有的是利益之爭,有的是爾虞我詐,這樣的塵世本來就不適合我,這裏沒有我自由的位置,這裏也沒有我留戀的物與人。生如果痛苦,死便是解脫!”
塔拉回頭,看到珠兒已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她回到梳妝台前,細細地打扮著自己,看鏡裏的女子,髻雲高擁,鬟鳳低垂,麵如出水芙蓉。可是眼裏卻分明是淚花閃爍,自古紅顏多薄命,自己才剛剛十六歲呀,可自己的活路在哪裏呢?
打扮好後,她看了一眼奴婢,珠兒仍在熟睡,她沒有叫醒她。自己在衣櫥裏找了一丈白綾,看了又看,她想起慘死的奴婢慧子,輕輕長歎了一聲,然後來到鳥籠邊,將籠子打開,對鳥兒說:“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尋你的自由去吧。”
鳥兒在籠邊張望了一下,好像是在確認主人是不是真的要把它放飛。它看了一下,忽然飛出籠子,往外邊飛走了。
鳥飛走後,她又看了一眼珠兒,將一件衣服披在奴婢的身上。
終於,她下定決心似的站起來,將白綾掛到了房梁上,挽了一個死結。搬來一條凳子,猶豫了一下,便提腳站了上去,口裏喃喃道:“慧子,姐來陪你了——”她抓起白綾,將頭伸了進去……
半夜裏,珠兒醒來,她奇怪地看了一眼身上披的衣服。抬頭望了望桌上的鳥籠,意外地發現鳥籠是空的,鳥不見了!
她的睡意醒了,抬頭一望,頓時嚇得魂飛魄散:在屋邊的一根橫梁上,吊著一個人,正是她的主子塔拉!
窗外,傳來了幾聲鳥的鳴叫。
皇上現在是整晚整晚地睡不著,全身疼痛不已。人已骨瘦如柴,說話已無氣力,人也有時清醒有時糊塗。
皇上隻想出家,但因身體違和,隻能拖延時日。
太後叫來皇上最信任的木陳忞和尚,希望他能安慰皇上,緩解皇上的痛楚。
木陳忞來的時候,皇上很清醒。
他斜倚在床上,對木陳忞說:“朕現在是越來越睡不著了,眼裏總是董愛妃的身影,也許冥冥中是董妃在召喚朕吧,朕也真的——真的想去陪她。”
木陳忞看著皇上瘦骨嶙峋的樣子,在心裏搖了搖頭。可口裏說的卻是:“皇上多心了,董娘娘是何等仁厚之人,她如果想到皇上,她一定是想讓皇上將身體養好,勤政為民的,不可能讓皇上去陪她。皇上也知道,娘娘是寧可自己吃虧,也不讓皇上擔心的人啊。”
皇上點點頭,道:“朕也是這麼想,可是朕——放不下她!”
木陳忞道:“佛陀在世的時候,有一位僧人梵誌,兩手拿了兩隻花瓶想要獻給佛陀。佛陀連聲說放下,於是僧人先後把兩隻花瓶都放下了。可是佛陀還在說放下,僧人說,他已兩手空空,如何放下?佛陀說,我叫你放下的不是手裏的東西,而是六根、六塵、六識。欲動則心動,心動則煩惱生;愛與恨,得與失,榮與辱,越放不下就越痛苦。船過水無痕,鳥飛不留影,舍得放下,人生才能快樂。”
皇上問道:“可是人生中又有幾人能做到真正放下呢?”
木陳忞道:“這正是人類痛苦之源啊。”
皇上歎道:“也許這就是緣吧。如今生死兩茫茫,不思量,怎能忘。想想,朕與董妃夢裏縱使相逢,也許她看到朕塵滿麵鬢如霜的樣子,也認不出朕來了。”
木陳忞想了一想,寬慰道:“滿月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不如憐取眼前人!皇上,佳人已去,徒思傷神哪。像老衲出家之人,世間之事,早已作為笑談,心中常念佛,佛便在心中。”
皇上用手支著頭,停了半天,對候在一旁的小桂子說,“小桂子,抽屜裏有我前不久寫的一首詩,拿給法師看看吧。”
小桂子從抽屜裏找出了一疊用宣紙寫好的詩,遞給木陳忞。
木陳忞拿過來,展開第一張,隻見上麵寫著:“天下叢林飯似山,缽盂到處任君餐,黃金白玉非為貴,惟有袈裟披肩難。”第二張上寫的是:“朕為大地山河主,憂國憂民事轉煩,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及僧家半日閑。”木陳忞一張一張地看下去,詩寫得很長,看到最後,隻見上麵寫的是:“黃袍換得紫袈裟,隻為當年一念差,我本西方一衲子,為何生在帝王家?十八年來不自由,南征北討幾時休?我今撒手西方去,不管千秋與萬秋。”
木陳忞看完,心中大慟,他葡蔔於地,道:“皇上才高於世,雖身體違和,但吉人天相,會好起來的。皇上,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清朝百官萬民都還仰承皇上雨露,保我朝平安哪。”
皇上沒聽見似的,自言自語道:“花空煙水去,夢魂縱好已成虛。”
木陳忞將詩傳閱太後及身邊的大臣。
太後看完,一改往日的嚴厲和威權,竟大哭。道:“我的兒啊,皇額娘辛辛苦苦把你養大,扶助你成為至高無上的皇帝。想的就是你能將先皇打下的基業能好好的承遞下去,保我大清朝千秋萬代,長盛不衰。可你卻天天想著黃袍換袈裟,福臨哪,你可辜負了皇額娘的一片苦心啊。”
眾臣聽了都低頭不語,掩麵而泣。
陰曆年過後,天氣格外的陰冷。
這天,皇上召眾大臣來見。
皇上見眾人到齊,抖抖索索地指著小桂子,示意小桂子將東西拿出來。小桂子會意,從桌子上拿出了一疊紙,遞給鼇拜。鼇拜展開一看,卻是皇上列舉自己的十多條罪狀。
皇上等太後看完了說:“朕上不能仰法太祖,下不能讓子道善終。端敬皇後,喪葬典禮,過從優厚,不能以禮止情,諸事太過。所列條款,均為朕罪,朕知罪重,已立皇三子玄燁為太子,朕去即可就皇位。”
皇上道:“朕不是個好皇帝。上不能安太後之心,下不能撫子孫到大。朕的南雪兒——朕的南雪兒也不能——”皇上忽然說不下去了。
皇上示意小桂子拿出遺詔。
小桂子將遺詔打開,宣讀道:“太祖太宗創垂基業,所關至要,元良儲嗣,不可久虛。朕子玄燁,佟氏所生,八歲岐嶷穎慧,克承宗祧,茲立為皇太子;即遵典製,持服二十七日,釋服即皇帝位,特命內大臣索尼蘇克薩哈遏必隆鼇拜為輔臣。伊等皆勳舊重臣,朕以腹心寄托,其勉矢忠藎,保翊衝主,佐理政務,布告中外,鹹使聞知。”
眾臣一齊跪下,說:“遵旨!”
皇上閉了眼,長噓一口氣,好像將所有的心事都放下了,說道:“憨璞聰和尚曾勸朕去五台山走走,朕真的想去。如今,太子即將繼位,朕別無牽掛,是該走了。朕真的累了——累了!”
就在這一天的晚上,宮中傳出噩耗,皇上駕崩於養心殿!
消息傳到貞妃耳朵裏,貞妃淚流滿麵。她哭了一陣,坐了一陣,又哭。最後,她哭累了,說:“皇上,妾來到宮中,就是為你而活的。如今你不在了,獨留妾一人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顧影自憐,何以為生!皇上,你走了,把妾的心也帶走了,就讓妾來陪你吧。”說完便要上吊自殺。
紫鵑死死拽住貞妃,哭道:“貞妃娘娘,你可不能走啊。皇上不在了,貴妃娘娘也不在了,如果你也走了,那奴婢我呢?”
貞妃不說話,隻是流淚。
晚上,趁紫鵑睡著之際,貞妃還是用一根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靜妃如今最喜歡去的地方就是禦花園了。
她看到那個池塘,便會笑起來,說道:“董鄂,你起來呀,你起來呀。裏麵冷不冷?你想當皇後?不是,不是,你不是皇後,我才是皇後,我才是皇後!”看到那棵柳樹,她將自己的頭發披散滿頭滿臉,對跟隨她的丫頭說:“看,我的頭發像不像柳樹?好看嗎?哈哈哈——”
靜妃瘋了!
從此,人們常常看到一個如鬼魅一樣在宮裏四處遊走的身影。
不久,民間即有傳說,順治皇上沒有死,而是出家去了。
說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有一位叫做“行癡”的和尚,整日參禪打坐,不問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