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皇上處理完了身邊的事務後,想起了他的“通玄教師”,便讓手下人去傳他來。
“通玄教師”是皇上賜給湯若望的名號。
皇上與湯若望交往越多,越覺得他學識淵博,而且說起話來,語氣溫和,態度慈祥。聽起來十分愉快,頗為受益。因此,皇上對他的好感越來越深,召見的次數也越來越多。
皇上為了顯示自己對他的器重,見麵兩次就誥封他做了通議大夫。不到一年,湯若望的父親、祖父都被封為通奉大夫,母親和祖母被封為二品夫人。這裏要說明的是,湯若望的家人並不在中國,但這也難不倒皇上。皇上命人將誥命絹軸寄往德國去了。兩年後,湯若望封為太仆寺卿。不久,又改為太常寺卿。年底,皇上又賜號為“通玄教師”。三年後,又將阜城門外利瑪竇墓地旁的土地賜給他,作為他百年後的墓葬之所。
由此可見,皇上對他的恩寵。
湯若望到了。
六年來,湯若望的外表並沒有太大的變化。隻是略卷的頭發白發比以前更多些,絡腮胡膨鬆地蜷曲在他嘴巴的周圍,深陷的眼睛裏卻滿是對皇上的愛憐。
皇上舒服地躺在椅子上,神情放鬆。見到湯若望,說道:“教師來了,坐!”
湯若望對皇上深施一禮,皇上念及他是外國傳教士,年紀大,加上皇上對他的好感和恩寵,特許他可以不跪。他說道:“微臣見過皇上,吾皇萬歲,萬萬歲!”
皇上道:“朕聽說,你不久前回國了一趟,返回時帶來了不少的天主教徒?”
湯若望點頭,說道:“皇上聖明,正是如此。微臣認為,中國的老百姓受著皇上的聖恩,皇恩浩蕩,應該有人來將這種感恩的情懷像播撒種子一樣,在百姓民眾的心裏生長、開花、結果。上天有好生之德,平民有感恩之心。如此,民眾安居樂業,國家富強安泰,大清朝定會更加欣欣向榮。”
皇上望著湯若望,一臉的欣慰,道:“教師的話正合朕意。自去年以來,為減輕百姓負擔,朕將‘逃人法’作了修改,免除了部分先帝以來一直在執行的稅收項目。去年,湖湘發大水,朕特命加固河堤,興修水利,並開倉賑濟災民。因此,湖湘一帶沒有出現任何騷亂局麵。朕想,如果今年,江浙一帶的一小股匪民,能受朕的教化,或者,洪經略能將他們收於麾下。那麼,朕即無慮矣。”
湯若望道:“皇上深謀遠慮,堪為盛世明君,大清子民有福了。微臣敢不竭忠盡智,雖肝腦塗地,在所不辭!微臣雖老,但尚有餘力,願攜教徒們,努力教化百姓,讓皇上的天威能如春風化雨,普及天下。”
皇上連連點頭,笑道:“有你老湯在,朕不愁矣。”
但沒有多久,皇上的眉頭便又鎖了起來。
湯若望道:“皇上年輕有為,可眉頭深鎖,是否有不順心之事,可否讓微臣略知一二,以解聖心?”
皇上收斂起笑容,臉色凝滯,道:“教師明察秋毫,朕近來確有不順心之事。”
湯若望欠身望著皇上,等著皇上的回答。
皇上道:“唉,江浙一帶匪徒擾民之事時有發生,明朝滅亡都十多年了,可是在金門廈門一帶仍有人不願投降,一直在與我大清軍對峙。朕希望百姓能早一點安居下來,願望一直沒能實現呀。”
湯若望深施一禮,道:“皇上萬福,微臣也聽說金、廈有鄭成功輩一直在負隅頑抗。但臣想,鄭成功比起皇上的天朝來,無異於平川落石,水上生浪,是成不了氣候的。皇上大可不必為此煩惱。皇上,千萬不要因為此等小事傷了自己的天子之軀啊。”
皇上把頭靠在椅子上,道:“那鄭成功也真是頑固,自己的父親都投降了,他卻一直不肯降。朕親派定遠大將軍和碩鄭親王世子濟度出征,可一直沒有什麼好消息傳來。讓朕傷腦筋啊。”
湯若望道:“微臣也聽說,人至察則無徒,水至清則無魚。樹因有風的吹拂而活力四射,水因浪的翻湧才叫乘風破浪。皇上,有比較則有鑒別,正因為有鄭氏的存在,則更顯我大清朝的威力啊。”
皇上點點頭,道:“每次聽了教師之話,朕都覺得寬慰不少。朕父皇去世得早,母後一向嚴厲。朕沒了父皇,按年紀,朕該叫你‘瑪法’,以後,朕就叫你‘瑪法’吧。”
湯若望深邃的眼睛裏含著眼淚,顫聲說道:“微臣二十多年前來到中國,就愛上了這美麗的土地。除中間回去過幾次外,我的後半生幾乎都是在這裏度過的。如今,微臣已年過花甲,微臣想這輩子是回不去了。微臣的墓地還是皇上賜與的,微臣的心在這裏,微臣的魂也將留在這裏。微臣一心傳教,不曾娶妻,沒有兒孫。今兒,有皇上稱微臣為‘瑪法’,微臣雖死無憾了。”
皇上正欲說話,忽聽外麵傳報:“樸聰法師到!”
樸聰法師進來,向皇上施了禮,見到在旁坐著的湯若望,道:“湯教師也在,老衲見過湯教師!”
皇上對樸聰法師說道:“剛才朕認了湯教師為‘瑪法’。”
樸聰連忙欠了欠身,向湯教師說道:“恭喜湯教師!”
湯若望還了禮,道:“皇上垂愛,老朽羞愧!”
皇上對樸聰道:“朕近來心有不爽,正想問問法師,如何破解?”
樸聰不緊不慢地道:“皇上心有不爽,必遇不爽之事。”
皇上道:“正是,你說說,朕怎樣才能釋懷?”
樸聰道:“皇上身為天子,管著天下之事,須明辨是非,不能像老衲一樣,百物不思,無念無想,自在解脫,自然做不到老衲的六根清淨。”
樸聰停了一下,繼續說:“可是,皇上既是信佛之人,須知禪定。保持內心的穩定,內不亂則定,外禪內定,是為禪定。皇上如欲求內心的平靜,就得學會控製自己,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怎樣才能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皇上問道。
樸聰道:“世上的事皆有因果,不是人力所能扭轉,那又何必尋因究果,自尋煩惱?”
皇上道:“朕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隻是事到臨頭,難以放任而已。”
湯若望插話道:“皇上為龍體,管天下事,不可為小事而過分的傷心費神。”
樸聰道:“大凡成大事者,可以以小事觀全局,煉心誌,未嚐不是一件好事。隻是什麼事都不能太過,過猶不及了。正如任何一條路,不可能總是平坦,沒有砂礫,隻要放寬心態,正確對待,就能安常處順,心平氣和。目視如同清水,觀察如同日月。治理在於內心,安定在於內心。”
皇上點頭道:“法師說得有道理。”
皇上看著樸聰,忽然想考他一考,便道:“聽說法師平日除了坐禪,文詩詞賦也精通。朕聽說一個這樣的故事,說從前,有隻海鳥落在魯國都城的郊外,魯侯看見了,生了憐憫之心,就把它捉來送進太廟裏,每天拿出上好的酒來給它喝,祝福它,又命人演奏《九韶》樂給它聽,感染它,還擺上廟裏的祭祀品給它吃。可是這隻海鳥自從送到太廟後,一直驚恐不安,什麼也不敢吃,過了三天,這隻海鳥就死了。請問法師,這隻海鳥何以一味求死?”
樸聰道:“老衲認為,這隻海鳥並非求死,而是到了一個陌生的環境,又被一群陌生的人施以陌生的做法,讓海鳥不知所從,天天擔驚受怕,它是怕死、餓死的。這也說明,對待像海鳥一樣的物或人,都應該因勢利導,知彼知人,任用得法,方能為人所喜,為己所用。”
皇上“嗯”一聲,不置可否,又轉向湯若望:“瑪法,你看呢?”
湯若望道:“微臣認為,就皇上而言,打個比方,如果皇上的臣民為海鳥,那麼皇上應該善用他們,讓他們揚長避短,做到物盡其用。有些臣民並不希望皇上給他們多大的恩惠,隻希望皇上能善待他們,讓他們能盡其所能為皇上服務,就心滿意足了。”
皇上點點頭,笑道:“朕認為,瑪法就正是這樣的臣民吧。”
湯若望道:“就老臣而言,皇上給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老臣已感激涕零,如果微臣還有什麼要求的話,那就是希望微臣能活得長久一點,能為皇上多做一點事情。”
皇上道:“朕也希望瑪法能長命千歲,壽比彭祖。”
皇上轉過頭對樸聰也說道:“法師也是如此!”
湯若望道:“多謝皇上!”
樸聰道:“老衲不比教師,陶公曾說: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壽命長短本是天意,順應天意是自然法則。生命如潮汐,潮漲潮落,生命如月亮,盈虧從容。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今天生,明日死,死則死矣,生死輪回,本不必太過看重。”
皇上將樸聰的話在心裏過濾了一遍,說道:“法師的話有道理,又給朕上了一課。朕曾看過一首詩:獨坐幽篁裏,彈琴複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這種意境朕十分喜歡,因而一看就記住了。通過法師的講解,朕是越來越喜歡這種深林獨坐,明月相照的氛圍了。”
樸聰接著皇上的話道:“還有一首詩,想必皇上也會喜歡:來過竹裏館,日與道相親。出入唯山鳥,幽深無世人。”
皇上複念了一遍,有些驚喜道:“這首詩跟前麵那首幾乎意境相同,朕確實很喜歡。”
樸聰道:“其實,這一首就是皇上說的那首詩的和詩。竹裏館是唐朝詩人王維所築,這個地方本是宋之問的舊所,後為王維購得,建屋居住於此。王維很有眼光,因這地方有河水流湯,岩壁嶙峋,水光山色,堪稱世外桃源。難怪皇上會喜歡呢。”
幾個人談著談著,不覺天色已晚。
湯若望起身告辭。
隨後樸聰也起身。
皇上心情舒暢,道:“與法師一席話,甚過靈丹妙藥啊。朕準備在萬善殿後麵再建一座千聖殿,這樣,朕也好常與佛為伴。”
樸聰道:“如果聖上想聽老衲講道,老衲隨時聽候召喚。”
皇上不舍,道:“法師不要走了,就住在這裏,也好隨時聽召。西配殿後麵有幾間房,正好可以作為法師及高僧徒弟講習之所,以後,法師就住在這吧。海會寺朕會另指派他人管理的。”
樸聰起身相謝,道:“多謝皇上!老衲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