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聽講習回來,皇上都得到董鄂這裏重溫一下功課。她常常會考查皇上的學習用功程度,有時也會跟他討論其中的一些問題。這時候的董鄂就像一位姐姐,在對一個不懂事的弟弟進行教導。皇上覺得,董鄂的不高興,那嚴肅的樣子倒像是西施眉顰,多了一份嗔俏。她不像其他妃嬪們在他麵前的誠惶誠恐,唯唯諾諾。他喜歡董鄂的率真和認真的模樣,她從不在皇上麵前訴苦,抱怨。皇上在她麵前是無所忌諱的,他很聽話,也從來不惱,有董鄂在身邊管著他,他覺得踏實。前一陣子,皇後生病,董鄂服侍皇後去了,皇上心裏頓時空落落的若有所失。為了排遣,皇上五天中去打了兩次獵。一次是跟已擢升為內大臣的額戴青去的,一次是跟鼇拜去的。還去了一次海會寺,在海會寺一呆就是老半天。
受訓後的皇上隻一會兒,便又高興起來,對董鄂狡黠的眨了眨眼,說:“老夫子還給我講了個故事呢,我說來你聽聽。”
皇上說:“很久很久以前,在山東蓬萊的一個小島上,住著一對戀人。他們非常恩愛,快要結婚了。然而有一天,男人不知得了什麼怪病,一病不起,躺在床上隻會睜眼,卻不能說話,更不能翻身。女人十分著急,遍訪良方,卻無濟於事。一天,來了一位得道的高僧,看了男人的病後,對女人說:他能醒來,但有一個條件。女人連忙說:隻要他能醒來,什麼條件我都答應。高僧又說:那麼你願意付出你的一切來交換嗎?女人說:我願意。高僧說:如果要讓他醒來,你就要化為蝴蝶,三年以後你才能重新變為人。你還願意嗎?女人說:我願意!於是,女人變為了蝴蝶,男人醒來了。”
董妃顯然被吸引住了,眨巴著眼聽他說下去:“後來呢?”
皇上說:“男人醒來後,到處尋找女人,可是,他沒有找到。當然他是找不到的。其實,女人就在他身邊,一會兒落在窗戶上,一會兒落在床頭上,一會兒又落在男人的肩膀上。女人大聲說:我在這裏!可是,男人是聽不見的,因為她已變成了蝴蝶。男人四處尋找,從夏天找到了秋天,他仍是孤身一人。秋天,蝴蝶要走了,她戀戀不舍地飛走了。第二年春天,她重新飛了回來。她發現他瘦了,人也老了許多,老是咳嗽,眼睛時不時地望著前麵,像在等著什麼。蝴蝶知道他在等自己,她圍繞在他身邊,多想告訴他事實的真相啊,可是他聽不見!”
皇上看著董妃,說:“這個男人怎麼那麼笨哪。”
董妃道:“他不知道,難怪他!”
皇上歎息一聲,接著說道:“蝴蝶生怕他熬不過這兩年,等不到她再變回人。便飛去找高僧,希望高僧能早些將她變回人。可是高僧說,如果她早一年變回人就得減二十年的壽,早兩年就得減四十年。蝴蝶沒有多想,同意了。於是她重新變回了人,重新回到了男人的身邊。男人很高興,身體很快就恢複了健康。三年後,女人就死了。臨死前,高僧對她說:你還有一個辦法活下來,那就是你每活一年,就得減去男人壽命二十年,你願意這樣做嗎?女人哭了,說:不,還是讓我死吧。高僧說:你後悔了嗎?女人道:不,隻要他幸福,隻要他健康,我也就別無所求了。說罷,她最後看了一眼男人,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董鄂道:“多美的蝴蝶!”
皇上也道:“是啊,可惜了一隻美麗的蝴蝶!”
董鄂用愛撫的眼神看著皇上,道:“皇上,妾也願變成那隻蝴蝶。”
皇上連連搖頭,道:“我不要你變為蝴蝶,我也不要是那男人,那男人害死了那女人。我要你活著,時時刻刻陪在我的身邊!”
董鄂笑道:“跟你開玩笑呢。”
她忽然記起什麼似的,說道:“不對,那老夫子六十多歲了,一副老成持重的老學究樣子,怎麼會跟你說這樣的故事?你騙我!”
皇上大笑,道:“蘭雪兒,你上當了,我胡說的呢。”
董鄂用手輕捶皇上:“君無戲言,你卻在戲弄我!”
皇上道:“君無戲言,你卻是例外!哈哈——”
春日的一個晚上,皇上在審閱卷宗時,拿著其中的一本卷宗,竟不比往常,想了很久,也不沒能把他的朱筆落下去。
董貴妃見狀,起身問道:“皇上遇到什麼問題了,如此頗費思量?”
皇上道:“這是一本秋天就要正法犯人的卷宗。這些人,隻要朕的筆落下去,到了秋天,他們就要人頭落地。因此,朕遲遲下不了決心。”
董貴妃道:“皇上仁慈,百姓幸甚。常言道:禦案上的一點墨,便是民間千滴血。事關生死,皇上正須慎之又慎啊。”
皇上皺了皺眉,道:“這正是朕難辦之處啊。你想想,卷宗裏說:這些人都是觸犯了‘逃人法’,且屢教不改的。前幾年,漢人因不堪為奴逃跑者甚多。近來,又有不良之人,為達到他的不可告人的目的,有意陷害窩主,而實際上,窩主連逃人的麵都沒見到,更不要說認識。而窩主有人告發在前,自然不能相辯。前日,有朝廷上,就有大臣跟朕提起過此事。因此,朕一時難以分辯,猶豫難決。”
貴妃潸然淚下,勸說道:“皇上,這些犯人已經過刑部審理,雖然不能保證沒有冤枉。可是,誰又能保證能做到萬無一失呢。皇上如此慎重,已足以表明您的仁人之心。皇上能盡量減輕他們的罪責,就盡量減輕吧,上天有好生之德,隻要不違背法律就是了。”
皇上見董鄂流淚,放下朱筆,過來用手摟了摟她,道:“蘭雪兒,沒事的。以後處理這樣的案卷的時候,朕會盡量小心的。”
貴妃正色道:“人命關天哪,皇上,人死了,就不能複活了。與其失人,毋寧失出。與其因錯判而誤殺,那還不如將死刑犯誤判而減罪或釋放呢。誤殺了想更正想後悔也來不及了,誤判了卻還可以再判。皇上審案一定多留意,多思量,這樣老百姓才有依靠啊。”
皇上笑著,放低了聲音道:“你的話,正合我意!這樁案卷中被處決的人較多,明天,上朝時,再跟大臣們議議。”
第二天,在朝廷上,皇上便將昨晚的事拿了出來,說道:“朕昨晚審批卷宗裏,發現其中有一宗要求秋處決的犯人達到二十六人之多。考慮前一陣子有人曾向朕提及‘逃人法’過嚴,朕讓各位愛卿議議,如果逃人法確實過嚴,可以酌情修改。”
鼇拜首先站出來道:“逃人法乃先帝所創,是為了懲戒目無法紀之人,奸人亂黨分子。幾十年來,逃人法所起作用不容忽視,正是因為有了它的存在,才使得那些不法之人無機可乘,有所畏憚。因此,臣認為,此法並無過嚴之說。”
此時已升為議政大臣的範文程也當仁不讓地站了出來,說道:“自逃人法立定以來,因犯此法獲罪的人已逾四萬,而且還在呈上升趨勢。這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此法並不能起到真正的懲奸除惡的目的。據臣所知,犯此法的人中有一部分確是情非得已,例如道縣的一位鄉紳吳某,因得罪了某人,某人為了嫁禍於他,將一逃犯追至他家,從他家搜出逃犯後,於是誣他窩藏罪犯而將他以犯逃人法論處,而吳某此前從不認識此人。還有華北的一個家奴,因不堪主人的打罵,選擇了逃亡。依臣看來,逃人法可適當從輕。”
額戴青慎重說道:“製定法律須以國為本,某些人從個人私利出發,信誣法律的不當,臣認為不妥,皇上明察!”
範文程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範某人做事光明磊落,豈敢因小失大,因個人而誤了國家!前麵所說皆為實情,實為臣肺腑之言。逃人法雖為先帝所創,但到現在已經多番修改,法律較前更嚴了。臣認為再次修改並非犯了祖宗之法,而恰恰是對祖宗之法的進一步完善。皇上明斷!”
鼇拜道:“愚魯之民,不行嚴法怎可使他們安分!皇上不要被部分人的巧言所迷惑。”
朝上又有幾位大臣分別發表了自己的意見,無非是兩種:不要改,可以改。
最後,皇上將頭轉向了一直未做聲的索尼,道:“索大人,你說說看。”
索尼不慌不忙地站出來,不慌不忙地說道:“皇上自登基以來,廢寢忘食,勤於政務。察吏安民,懲惡除霸,減賦免稅,任賢起能,促進滿漢相通,使我們大清朝百廢待興的基業出現了欣欣向榮的穩定局麵,戶口增多了一成,墾田增多了近一倍。在軍事上,國力也日趨強盛。南麵絕大部分已歸轄我大清朝,北驅逐了沙俄的侵略軍,保障了北方的安全,增強了蒙藏地區與中央的關係。由此看來,一個小小的逃人法並不能興起大波浪。但是,如果皇上實在愛惜自己的子民,老臣認為,將逃人法進行合理修改並無不妥之處。”
鼇拜看著索尼,狠狠的挖了他一眼,正想再闡述自己的意見,被皇上以目光阻攔下來。皇上道:“既然索大人也都這麼說了,朕也同意。逃人法過於嚴厲,可適當放鬆,但不能太過。著即刑部,將逃人法修改後呈朕。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