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說完未遇赦不得奪複之言,想了想,又道:“鞠成安現關押何處。”
趙弗高躬身答道:“關在甘露殿。”
皇帝道:“將鞠成安移到掖庭。鐵枷重鎖不得有任何人接近。若有人敢劫獄當場斬殺不必容情。”
掖庭地處偏僻東臨太極宮,遍地野草幽深宮巷,為皇宮中最荒涼蕭厲的所在。
眾人未有異議垂首稱是,魚貫退出寢宮。
崔靈襄姿態低婉手段雷霆,於兵防守備中迅疾下手,當晚輪值大明宮四處宮殿的神策軍、北殿守衛軍、雲羽衛三百一十四人即刻被關進大牢分別審訊。
三百一十四位勳貴子弟將門之後牽一發而動全身。崔靈襄求的是速戰速決絕不可拖泥帶水。
三部屬都官,比部,司門等有司迎風而動,諸侍郎、郎中、主值傾囊而出,三省六部九司隨他差遣,務必要抓出任何與突厥刺客有蛛絲馬跡相關聯的地方。
崔靈襄奉皇帝諭旨提審諸軍,核心有三:突厥內應是誰;職守上陽宮何人有何異動;夾壁暗道有誰知曉。
第一二條有抗辯不從者或可活命,第三條若有人麵色稍有遲疑即被杖刑至死。
崔靈襄執掌律令、刑法、徒隸、按覆讞禁之政,原本就門前可羅雀,從溫王遇刺殿前侯傷重的通天巨案爆發後,簡直就成為風聲鶴唳之地,人人屏聲斂氣避而遠之。春遊流觴之宴會也沒有了官員前來拜訪邀約。
殷商卻是心中甚為替崔大人不值。皇帝十七年間雖有科舉取士,卻沒有一次如今年這般聲勢浩大昭告天下。天下士子爭相奔走,官宦子弟更是摩拳擦掌要在朝野之中謀得一席之地。滿朝文武趁機網羅同黨,崇文館炙手可熱人人豔羨。誰人不知那勳貴舊戚的三十名少年公子陪伴的是未來儲君,要做的是股肱之臣?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連不學無術的胡不歸都借了裙帶關係削尖腦袋拚命擠進崇文館,唯獨一個煌煌森重的刑部門前冷清,眾人仿佛不約而同約好了一般避開尚書大人。崔大人也仿佛樂在其中絲毫不在意。難道為官者不都求的是留名青史仕途顯達,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麼?
殿前侯雖借著養傷之名躲在府中閉門不出,卻時時差人送了北疆特產玉石器皿來,也算患難真情聊可安慰。隻是殿前侯府中迎來送往的下人全是英姿勃發的少年兒郎,來送禮便罷了,專挑夜深人靜鳥雀不聞的時節偷偷潛入退思堂,在崔大人門前放下一件物事便借著夜色再行潛逃。
刑部眾侍衛從如臨大敵全神戒備到見怪不怪再到掐著時辰數算著今夜已到子時為何不來,早已習慣了殿前侯這種不見天日的怪異行為。
話說殿前侯送的遮遮掩掩,崔大人倒也安之若素來者不拒,長安城果然是奇聞異事有滋有味啊。
偏偏有人看不慣殿前侯過得有滋有味。
溫王命秦無庸手持邸報,將皇帝貶斥鞠成安前往洛陽修繕宮牆,未遇赦不得起複的旨意傳到殿前侯府,一句一句念給魚之樂聽。
同時傳到魚之樂手中的,亦有溫王代轉交的淩朝暮書信。
那書信一筆隸書雄闊嚴整又舒展靈動。與魚之樂字跡有五分神似。薄薄信箋上金鉤鐵畫,隻有五個大字:狗日的,速歸。
魚之樂捧著書信哭笑不得。秦無庸站立在旁,說道:“殿下有言:殿前侯身擔重任為本王倚重。為防止奸人中傷,以後所有書信、物寄往來均由本王先行拆看以防夾私壞了侯爺名節。侯爺回信也必須在本王準可之下才能執筆。若有違背定要重重責罰。”
溫王為人多疑且最近有愈演愈烈的趨勢。時不時派人刺探他吃了什麼喝了什麼不論,還吩咐掌殿宦官秦無庸將殿前府裏凡是礙眼的人啊鳥啊全部掃出門外。若是死賴在府中的就不由分說亂棍叉出去。
如今大言不慚說什麼名節什麼中傷,塞了一頂冠冕堂皇的大帽子,無非就是為了滿足這人見不得人的陰暗心理,好光明正大的拆看他的私人物品罷了。
這個要命的冤家。
魚之樂苦著臉回道:“謝秦公公。殿下想必已經替本王回了一封書信,說本侯尚有要事為殿下驅使,不能回北疆了吧?”
秦無庸袖手應道:“侯爺明鑒。”
魚之樂傷重未能起身。躺在廊下長椅中與他對視片刻,說道:“秦公公還有事?”
秦無庸慢慢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後堂院中長安驛站送交的一車車物品,俱是由北疆寄來的器皿土產。
魚之樂沉痛說道:“公公的意思是——莫非殿下已經清點完畢,看著順眼的就給本侯都拿走了嗎?”
秦無庸依舊慢條斯理袖了雙手,垂首說道:“侯爺明鑒。”
這宦官為人奸滑最善見風使舵。魚之樂笑道:“大唐律例,不問自取是為賊也。”
秦無庸說道:“侯爺明……”
他尷尬拿袖子掩住了嘴。心道崇文館中都知道魚之樂為人奸滑冷不防就掉進他的圈套,果然此人防不勝防。禍從口出還是少說為妙。
魚之樂以信紙覆麵,吹了口氣,說道:“殿下……最近在忙什麼事?”
秦無庸長居深宮老成寡淡慣了,這時也麵上帶了喜色,笑答:“陛下舉薦國子監十名飽學之士教學崇文館,殿下與諸位世家小公子正在館中學習政論,切磋武藝。”
小公子三個字戳中了魚之樂的風流之悵相思苦恨。殿前侯心有戚戚:“想必各位小公子都是才華超群,詩才絕逸的青年才俊吧。本侯深憾不能結識一二,得晤神采。”
秦無庸說道:“豈止豈止。據說河東裴家十四郎裴嫣也快要到京城了呢。按理咱家平素不敢多言。但殿下常說三晉才俊,文采斐然無人出其右者當屬裴嫣。裴嫣自幼被譽神童,曾經得到陛下親口嘉許,十幾年一直陪伴王爺,是王爺最信任的人。殿下常說什麼前人誇耀蘭陵王風調開爽,器彩韶澈,這八個字用在裴嫣身上一點也不過分……”
裴嫣。
那日李元雍神情幽然曾說過他在遷安王府獨居多年,皇親貴戚無人問津。以古為喻,則裴嫣之於他,便像是魏無忌與趙勝一般危難真情,獨善不容。
裴嫣——與他陪伴長大,既是朋友,更勝兄弟。
魚之樂說道:“殿下……一定很開心吧。”
秦無庸笑眯了眼:“殿下說若裴嫣抵達長安,則定要筵開百席召集京兆名士同遊春賦詩。想必侯爺是一定能見到的。”
魚之樂展開信紙盯著速歸二字一直盯到眼中酸澀神思困倦,方說道:“若是真有這個機會,自然是末將三生有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