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貶謫

溫王遭刺次日,皇帝明發詔書,循舊例開科取士。恩準溫王以“納卷取士”之權,一時天下士子鹹集人人爭相拜倒門下。詩卷著作充盈公車,在崇文館中堆積如山。宮人索性將其堆積在道州府與十節度經略使擢拔的東宮伴讀人選名錄上,連篇累牘可一路踩著攀到屋梁之上。

隔日又有旨意倒下,國子學中太原李氏宗親、六部尚書、功臣勳貴子弟即刻選拔學生四十名,設崇文館為學堂,陪伴溫王讀書。

皇帝始終對李元雍遇刺一事三緘其口。並未詔三司推事也未舉行廷辯,而是密令韋三絕暗殺當夜北殿軍所有值守侍衛與內監侍女。貶逐岷州一州官員,賜死岷州司馬至城門守將數十人。

皇帝召近臣至寢宮議事,龍目親閱過崇文館中新調防的官員、將領、宦官名單。

他沉屙難治精神疲憊,向身側趙弗高招了招手。趙弗高立時捧著紫玉盞走至近前,皇帝從身側荷包中撚出三粒金光燦燦的藥丸,投入盞中。

麟德殿中香煙繚繞灰霧朦朧。袁道士扶占設香案捧了桃木劍畫著數十道旌天符在皇帝麵前焚燒。又化了符水倒入盞中融了藥丸,方捧至皇帝手中。

皇帝慢慢喝了。默默揉著額角,歎了一口氣。

崔靈襄跪在殿中不言不語,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皇帝癡迷道教以為設壇做法可向玉皇大帝祈福延年。卻不知道這命數二字,從而就是天意難違。

皇帝背倚明黃靠枕神情幹枯看著殿門上怒目圓睜手提大刀的門神像。

那是圖繪的武將魚之樂,卻參考了鍾馗驅鬼的鎮妖除魔像。

魚之樂救過溫王三次,危難之際挺身而出的少年將軍,舍生忘死赤膽忠肝,他是他的福將。

皇帝緩慢開口說道:“此事要查。但不可株連過廣。”

崔靈襄心中了然。自溫王入京,蒼虞山下第一戰,朝野內外就已經彌漫了濃重血腥之氣。他奉旨率刑部四司官與大理寺卿勘探過現場,詢問在場諸將士,卻沒有一人能夠說得清楚事件緣由起因。

綿綿細雨衝刷掉所有證據殘留。狹窄險峻林道下焦屍累籍黑煙嗆鼻。屍體衣物兵器全部憑空消失,沒有名牒文書可以確證死屍身份。想必物證早就已經被人毀屍滅跡,化為煙灰一同消逝人世了。

崔靈襄心思靈透瞬間明白皇帝心中有一本清清楚楚的帳。

何人所為,因何而為,他不是不能追究,而是不想追究。從蒼虞山一戰,到禁宮嘩變,再到突厥人能夠避開重重關卡潛伏上陽宮對李元雍痛下殺手。鋪天蓋地的肅殺之氣彌漫長安全城。

皇帝為何仍按兵不動,是要養虎遺患還是令其坐大他也猜不透看不懂。

長安城中,令人看不懂的事情,實在是太多了。比如魚之樂為何同樣潛藏在麟德殿偏殿。為何能在算無遺策的幕後黑手手中活活搶出了李元雍的一條小命。比如劉禦史冤死禁宮,宦官血衣力證動手的是魚之樂麾下親軍。但那隊親軍同樣憑空消失仿佛從未出現在後宮中一樣。

皇帝慢慢說道:“劉紹敬一事,查得如何。”

崔靈襄說道:“查驗得知,劉禦史乃是被捆綁於籠中懸於房梁之上,以黑布纏繞全身令其無力反抗。禦史全身俱為棍棒重擊傷痕,骨骼盡斷。是被人活活錘擊至死。人證物證齊備,隻是凶手卻不翼而飛。應是早已逃亡出長安。”

皇帝皺眉思索片刻,說道:“倒令朕想起韓信的三不殺典故來。此事疑點頗多難免有人借此嫁禍,暗渡陳倉也未可知。朕自有打算,你且銷案吧。”

崔靈襄應是。

皇帝說道:“李南瑾,你過來……替朕擬詔。”

李南瑾坐臥不安自覺胡須都愁白了幾根。李元雍仿佛命犯天煞孤星一進長安便沒了他的好日子過。

他恭謹應答,不著痕跡看了一眼趙弗高。詔書擬製曆來隻有二人可以代皇帝執筆。溫王其一,皇帝寵臣趙弗高便是那其二。

他是先帝大周親為明哲保身向來循規蹈矩。皇帝待他不冷不熱他已是萬幸。卻不料皇帝竟然他代發詔書。這要寫的是什麼?

皇帝慢慢說道:“唐立國百年。朕承宏業,維以治安天下,為務令觀。今李瑨嶽不法祖德,不遵朕訓,惟肆惡暴戾*亂,難出諸口。據父兄於蛇蠍心腸,照朋黨在鳩聚黨羽。種種惡端不可枚舉。難希冀其悔過自新,即隱忍優容於何地。癡心妄想不安於室,是為戕賊,更敗國壤。令其蓬門負荊,敝褥跣足跪於神宮殿前克己悔悟,自撻其麵。”

李南瑾手腕顫抖難以書寫。

皇帝斥責辱罵蛇蠍、暴戾、戕賊之詞絲毫不掩厭惡不留情麵,罵的是駐守洛陽,永世不得入長安的廣平王李瑨嶽。

亦是李愬恭的同母胞弟,陛下的親生第五子。

皇帝罵自己的親生兒子癡心妄想敗壞國壤。更令他裸露脊背背負荊條,穿著破爛衣裳跪在宮殿中向列祖列宗請罪。且還要自撻其麵——要自扇耳光數落自己的錯失,簽發京兆尹與洛陽三公高爵在旁監刑。

他明白皇帝為何要借宗正寺名義下發詔書討伐自己兒子。他要公諸於眾,要李瑨嶽終其一生,都背負著這樣奇恥大辱。

這等折辱令人心寒驚怖。哪有半點父子情份可言。不過失勢王爺不受寵愛便被雷霆之怒波及,便要當眾受這等侮辱。天潢貴胄龍子鳳孫,或眾星捧月或賤如腳底之泥,都不過帝王一念之間罷了。

崔靈襄仍舊低眉順目恍若未聞,臉色都未變過半分。

這風燭殘年的老人家,兵不血刃便將自己兒子的最後半分尊嚴踩落地麵令其受萬人“同情”。這“同情”之恥辱比受眾人嘲笑譏諷更能讓廣平王萬箭穿心永世難忘。

果然是知子莫若父。

李南瑾蓋了印章,捧著詔書膝行到皇帝跟前。皇帝搖搖頭不願再看。

崔靈襄靜靜看著皇帝。他眼神蒼涼陰鬱,竟讓崔靈襄想起刑部慘厲的寒牢。大牢堅不可摧全部由數米高的大塊青石砌成。青石鋪地周圍寸草難生,陰冷之氣長存常令人不寒而栗。

想必在皇帝心中,廣平王所在的位置,恰恰是這森重陰冷不見天日的牢獄。

他瞬間明白,皇帝不是不追究。而是在這權傾天下的帝王眼中,任廣平王再興風作浪爭權奪勢,都不過是跳梁小醜丟人現眼。

九五之尊煌煌龍椅,便是李元雍坐不得,也始終不會輪到他李瑨嶽。

劉邦與韓信曾約定今生不負三不殺。見天不殺,見君不殺,見鐵不殺。皇帝與李瑨嶽定曾有約定三不殺。劉紹敬禦史冤死大明宮,不過是廣平王的憤懣不甘。

皇帝閉眸養神,忽又說道:“至於鞠成安……言行不謹擅自行事令朕失望。貶職東都昭武校尉,發配萬象神宮修葺宮牆,未遇赦不得奪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