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法壇

殿前侯府大堂設高案,焚鼎香,諸道士坐定八卦方位,氣氛肅穆沉穩。手持拂塵身著道袍的老者安穩端坐,精神矍鑠,白須翩翩若神仙。

侯府雖然縱深七進是為高堂廣廈,然而夾在永光公主豪奢府邸與胡不歸的高門寬第之間,還是出身寒酸,如同委委屈屈難登大雅之堂的通房丫頭一般。

魚之樂身披鎧甲手持長刀,昂然獨坐中堂,在一眾妖魔古怪生張熟魏的素衣道士之間頗為怡然自得。

侯府門前張燈結彩,董之武並幾個錢名管家坐在大門外,拿了賬簿收取祝儀。

殿前侯形神高掛中堂之上,香爐焚鼎煙霧繚繞,袁天師跪在蒲團入定嘴裏念念有詞。

來往眾官員一一叩拜虔誠拈香,多少皇親國戚交頭接耳,人人臉上神色各異,豔羨有之、不屑有之、愛慕亦有之,魚之樂大落落受了,毫不介懷。

原來他借著皇帝焚香禱祝求先祖庇佑,以助睡眠之際大肆斂財。消息一出全城嘩然。魚之樂振振有詞:“陛下誠心敬天,自身修道以達天聽。怎麼諸位不能隨喜,追隨陛下左右嗎?”

皇親外戚多數有例可遵循,仿照香油錢為他簽注。但魚之樂為人貪婪不說,他竟派人分交諸王公主府,諸高官厚爵人家,絲帛卷上清楚列明銀兩該若幹若幹,一角一毫也不許舍入。這般明目張膽,這般仗勢淩人,難怪令眾位鄰舍俱是不恥。

更為人揣測紛紛的是,那絲絹的落款,堂堂正正,清清楚楚,蓋的是皇長孫李元雍的欽章!

狐假虎威狗仗人勢,說的就是殿前侯了!

李元雍肺都氣炸,待要理論又覺不值,不理論京城眾人都認定是他授意——這潑皮無賴,自己大發其財也就罷了,巧立名目生生將他拉入賊船!

他站在侯府堂前神色肅穆。鐃鈸鼓樂笑語喧嘩,魚之樂拎著酒瓶醉眼朦朧,侯府眾人喜氣洋洋東奔西跑,不像替天子敬神,倒像是他魚之樂要加官進爵,要做新郎官,要洞房花燭五子登科一般!

李元雍手握成拳無風而動。

魚之樂見溫王麵色不虞呆立中庭,招呼道:“殿下!爐香早已備好,請王爺替天子上香!”

他言辭無禮眼神垂涎,兩隻眼珠子又有那等癡懵色急之色,眼巴巴隻是往他身上打轉。

胡不歸即刻替皇長孫焚香。魚之樂抬手架住他:“哎哎哎——怎能勞國舅大駕。殿下上一炷香,如同天子親臨。”

他接過胡不歸手中長香笑道:“殿下,請吧。”

李元雍目光凶狠,魚之樂直直回視,毫不畏懼。

少頃皇長孫手持長香,臉色虔誠,於堂前對準殿前侯形神,作揖三躬身。

這般能屈能伸才是大人物所為。要想成人之不能成,就要忍人之不能忍。

溫王默立片刻轉身想走,魚之樂搶到麵前,他臉上笑容猥瑣兩手虛虛扶住,貌似表達主人留客之意,但說不定想要借著機會摸一摸溫王皓如白玉的手臂,他殷勤說:“後堂備好酒席,專為溫王殿下一人而已。本將為殿下效力良久,還未曾與殿下促膝談心。殿下若肯賞臉,與本將共飲一杯如何?”

李元雍目不斜視打定主意不開口。

他不知道這奸詐小人肚子裏賣什麼藥,他前倨後恭行事可疑,莫不是下了什麼圈套,想趁機賺他入彀?

魚之樂奸笑道:“本將生而為人,還未曾給活人出殯。頭一遭就是給自己,殿下這等大恩大德,本將今生沒齒難忘。況且本將值守崇文館,還未曾有機會親近殿下聆聽教誨,實為心頭憾事。”

他一句一句說的大不敬之詞,一句便往前一步,麵上含笑眼神叵測,越靠越近,最後憾事二字簡直靠在溫王耳邊低語,如同俯首帖耳意態親密,好似已對他心猿意馬不能自持。

李元雍斜眼冷冷看他,片刻嘴角一彎,帶一絲高深莫測的笑:“殿前侯既有如此美意,那本王——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魚之樂見他麵如冠玉,心中一蕩左手差點就摸上了他臉龐。

殿前侯府沒有半個女人。來來往往俱是北疆隨來的粗豪漢子,原本各王公貴族、宗正寺都按例送來侍女仆從,全部被董之武率兵退了回去。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男女有別有礙風化,實質是董之武為人謹慎,最害怕有人借機探刺軍情。

他不是魚之樂這般銀樣鑞槍頭不知死活,他身處行伍多年見慣細作,兼之為人多疑,是以守住了殿前侯府不放一個外人進入,偌大個庭院,便連個灑掃的粗使小廝,都是親兵勤力而為。

後院中備好的下酒菜,滋味不過一般。倒是一壺壺的酒,是火裏夾雜著的烈,凜冽中透著的辣,後勁醇厚十足,酒入愁腸,頓時整個心肺都跟著燒將上來。

一個按兵不動,酒來即幹毫不推辭,要看看對方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一個心懷鬼胎,立定主意要將他灌醉,若是能一親芳澤也就罷了,實在不行就將他酒醉之態報上禦前,也好出一口心底的惡氣。

魚之樂惡從膽邊生。他心道你三番兩次作弄我,三番兩次的鞭笞杖責,若不能扳回一局作為彩頭安慰自己,便傳到北疆軍士耳中不知會如何恥笑我。

他存了心思千般算計,姿態低婉口中淨是阿諛之詞,與溫王推杯換盞之際卻遺漏了一個大問題:酒品問題。

溫王心高氣傲,作威作福,行事狠辣不留情麵。他身居崇文館向來謹慎,最忌諱做出失禮之事令皇帝不滿,於酒色財氣四個字,向來小心翼翼。

魚之樂知他軟肋要攻其不備。

在這殿前侯府,李元雍隻顧著提防魚之樂賊膽包天恐要上下其手,卻沒有料到這酒出自邊疆,不是下陽春那等清香綿軟不上頭的淡酒,而是遊牧民族自行釀就,後勁強烈,一喝就醉的幹燒烈酒。

魚之樂追隨溫王時間短暫,與他鎮日裏勾心鬥角,偏偏不知道他不能喝醉酒這個難掩瑕瑜的小小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