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百二十

周律民見到憔悴不堪的邱華時,他自己都被此時形如槁木的邱華嚇到了,原來那麼神采飛揚的一個女子,卻在短短幾天之內消瘦得如此厲害。

“坐……”邱華指了指凳子,讓周律民坐下,自己斜倚在沙發上,虛弱地支撐著頭,“寸金讓你來的吧?我母親不讓黃家任何人來家裏,真是對不起她……”她依然保有自己大家閨秀的風度,主動問候起了寸金。

“她是理解你的,你們姐妹情深,她不會因此責備你……”周律民肯定地替寸金說,“她很擔心你……要是她看見你現在這副模樣一定會不好受的……”

邱華低下頭看看自己,本來應該貼身的旗袍,此時鬆鬆垮垮地掛在身上,使自己看起來可笑極了,就像一個偷偷穿媽媽衣服的小賊。她苦苦地一笑,說:“勞她煩心了。”忽然之間,她似乎情感爆發一般,捂著臉,痛哭起來,“黃立璜怎麼就能夠丟下我去了東北呢?!”她好不容易從牙縫間擠出的“黃立璜”三字,充滿了愛戀與怨恨。

周律民見邱華情感崩潰,一時慌了神,匆忙站起來,掏出手帕遞給她,坐到她身邊,拍拍她的背,安慰著:“我相信黃四爺一定是事出有因,不然以他對你的感情,不會丟下你不管……寸金讓我來,也是希望我能夠向你解釋……”

“解釋什麼?”邱華抬起頭,滿懷希望地望著他,期待他能夠給自己一個合理的答案。

周律民被邱華的眼睛望得十分內疚,他能夠解釋什麼呢?黃立璜確確實實沒有給任何一個人他此番去東北的原因。

邱華眼裏的光彩似乎被周律民的呼吸出滅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大於失望的感情。她吸了吸鼻子,將悲痛收押至心底,又恢複了往日的風度,將手帕疊好還給周律民。

沒聽見邱華的哭聲,周律民心內一陣莫名的恐慌,他望著臉色蒼白的邱華,想她說些什麼,方才不負寸金之托。沒想到,邱華坐起來,將裙擺拉扯整齊,擦了擦眼角的淚跡,似乎輕描淡寫地說:“我懂了……他什麼都沒說就走了是吧?”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周律民的雙眼,雙目中依舊有一絲火光。

麵對邱華明亮而犀利的目光,周律民沒辦法躲閃,更無法編一個說法,他偷偷轉換了概念,說:“我不清楚,畢竟他沒和我說,也許寸金知道一些……”

“你別安慰我了!”邱華略帶嘲諷地說,“若是有,金子應該早就想方設法迫不及待地轉告我了。”現下,周律民終於明白她眼裏那份大於失望的感情是什麼了。

絕望,失去希望的女人,也立即失去了可愛的神色。邱華她站起來,有逐客之意:“謝謝你來看望我,也替我謝謝金子和姨娘。但是,無論如何,我都沒有辦法原諒黃立璜此時的離開,沒有辦法……”她自言自語地補了一句,似乎在做最後的掙紮,瞬間似乎想通了,用盡力氣拉開門,“周先生,請……”

離開邱家,周律民深感自責,本來是應寸金之請來探望邱華,讓她務必有耐心等待黃立璜的解釋,卻落個如此結果!坐在車上,他腦海高速地運轉著,他已經讓一個女人絕望了,不應該再讓寸金失望,他必須趕在見到寸金之前,想出一個說法,讓她的臉不再增添愁容。

剛邁進寸金的家,就看見崔裕達的車子停在院門口,“周先生,晚上文化局有個聚會,寸金一直在等你一起去。”崔裕達笑容可掬地麵對著他,“車子已經等著了,上車吧?”

“一起去?”周律民帶著文人特有的謙遜與欲拒,卻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寸金已然坐在車裏了,精致到一絲不苟的妝容,即使有風,也沒有一根頭發吹落。漂亮的側臉,像西西裏的海岸線,蜿蜒卻又驚人的美麗。她轉過臉,望了周律民一眼,眼角有一絲跳動,這一絲跳動便使她放佛讓北風吹得僵硬的臉變得生動了一些。

“走吧?”崔裕達坐進副駕駛,吩咐司機開動,一邊透過車鏡觀察著寸金的臉色,放佛在征求她的意思。

“走。”寸金低聲道,車子就徐徐啟動,行駛起來。

寸金的麵無表情,使車子內的氣氛極為尷尬,如果可以,周律民寧願下車步行,哪怕吹冷風,也比僵直在車內好得多。他猜想崔裕達此時此刻應該和他同樣的想法。之前這夫妻二人究竟進行了怎樣的對話啊?——周律民暗自思考,不過他不得不佩服身邊這個美麗的女人——寸金就是有這麼一種能力,能夠左右周圍的氣氛,這也正是她作為一名優秀演員的素質——無論評論家怎麼樣批評她冷漠的臉,卻不能否認她就是能夠影響到觀眾的情緒。

“山崎回來了,今晚他會在。”沉默多時的她終於開了金口,“我很不想見到他。”她皺起了眉頭,似乎極力克製著自己對崔裕達的埋怨。

“我明白,我明白,可是這是文化部的晚宴,人家點名邀請你去……”崔裕達看著寸金的臉色解釋著,忽然賠笑著看著周律民說,“你隻要去了就行,怕你無聊,特特請了周先生陪你聊天解悶不是?”

寸金依然冷著麵,看得出來她眼裏的勉為其難。崔裕達頗為尷尬地笑笑,道:“快到了,快到了。”

周律民聽見崔裕達的自言自語,忽然想笑,卻又打量了木訥的寸金,越發佩服她的不露神色。他們之前早就已經計劃好必定出席今日的晚宴,重新返滬的山崎是重要的官員,是他計劃接近的一枚棋子。寸金以這種方式為他換得一張入場券,整部戲流暢而絕妙,她真是個天生的演員!他向她投去讚許的目光。

天生的演員?——寸金皺了皺眉頭,不滿他眼裏的讚許。

不,是天生的藝術家!

寸金的嘴角流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笑意,被崔裕達看得清清楚楚,以及之前和周律民的眉來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