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醒來便是午後了,寸金揉揉惺忪睡眼,貪戀被窩的溫暖。直到聽見樓下的鍾聲,方才強迫自己起床,飄至鏡子前,看見自己粉紅的臉頰,不由得想起作業的夢靨,渾身就發燒一樣熱起來。她忽然想起自己母親的話——不要有過分的肢體接觸。現下,寸金不得不佩服起母親這個小婦人,看似什麼不明所以,卻總有一些預見。但是,事到如今,她也無法解釋自己對於周律民肢體溫暖的渴望究竟出自於哪裏?“酒喝多了吧。”她這麼告訴自己。想起母親,她又想到今天邱華一家會去娘家拜年,就匆匆忙忙梳洗一通,坐了車趕回娘家去了。
黃家的大宅昨兒什麼樣子,今兒還是什麼樣子,沒有絲毫不同,各房掩著門,仍能聽見各房裏頭傳來的麻將牌九聲。隻有小孩子們在院子裏奔跑打鬧,放著鞭炮。寸金心裏正納悶:就算邱太太同意了黃立璜和邱華的婚事,這宅子裏也不應該是這種氣氛。正琢磨著,就看見立國打著簾子從房裏出來了。“三姐,回來了?”
“嗯,”寸金點點頭,問,“邱家人來了嗎?”
“來了啊,又走了。”
“就走了?”寸金困惑地望了黃立國一眼。
“走了,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情,我也是中午才起床。”
寸金皺皺眉頭,又往母親房裏走去。四姨太正坐在椅子上,捏著手裏的一串佛珠。
“媽……”
四姨太揮揮手,示意她勿打擾。寸金隻得耐心地站在一邊,聽著母親誦經。一段經頌完,四姨太方才睜開眼,示意寸金坐下。不慌不忙地,倒茶,遞給女兒。
“大太太他們來過了?”
“嗯。”
“然後呢……”
“大太太自然是不同意……”四姨太皺起眉頭,想起那一係列令人不悅的對話,“老爺子都主動替立璜提了,可是……這個大太太,連老爺子的麵子都不給。”
“然後呢?”
“然後?邱太太說了一堆不中聽的話,拖著邱華就走了,老爺子笑了笑,說道‘兒女事兒再也不管’就背著手出去遛鳥去了。可憐的是邱華,滿臉淚水的……唉……”四姨太想起邱華心力憔悴的模樣,實在令人心疼。
“四哥呢,怎麼沒見他?”
“回自己屋子去了,這孩子長到這麼大,是頭一遭碰上這種事情,唉……男人的麵子,大太太是一點也沒給他留。立璜的自尊心打小就比別個更強一些”她站起來,自言自語著道出一句真理,“……其實,男人比女人更虛榮,所以男人也很好哄,捧著他們,給他們麵子,他們就孩子一樣得意滿滿的。可是,這麼多年過去了,大太太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
寸金從母親平和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謙遜的溫柔——那是她的經營之道。現在寸金明白,自己的生父和養父究竟為何敬愛母親,除卻美麗的外殼兒,母親自有一股風韻,讓人如沐春風。
“都是上輩子的孽,應在晚輩身上。大太太對我無法釋懷,所以把怨埋在老爺子、立璜身上。的確,她方方麵麵都比我優秀,出身、教養……可是,她就沒有想過‘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弛’,漢城愛我,不僅僅是愛我一副好皮囊。假設,她不那麼高高在上,咄咄逼人,可能也不會如此孤獨寂寞。現在,可憐的隻是她的邱華。”
寸金沒想到母親居然懂得“色衰而愛弛”的道理,她一直認為母親隻是個普通卻美豔的婦道人家。她忽然想到,當年她母女二人被邱家拋棄,能夠得到養父的照料,並最終入了大宅子生活,和母親這種精明而溫和處世之道密不可分。這些年來,她之所以能夠得到黃柏興的特別照顧,也都是仰仗母親的聰慧。可是……“你會覺得大太太孤獨寂寞?”
“難道不是?除了兒女的敬愛,她一無所有。她的丈夫不愛他。”四姨太帶著小女人的一絲自信得意。“現在也好了,她連邱華的心也漸漸失去了。”她轉身,發現女兒困惑且質疑的目光,解釋道,“我也是孑然一身,沒錯。可是漢城心裏有我,他愛我。人雖沒了,愛不會消失。”四姨太在說這一段話的時候,寸金發現她簡直是光彩照人,就如同那年她在法國巴黎鐵塔下看見的被夕陽籠罩的親吻戀人,被暮色裝點地格外與眾不同的美。
四姨太默默走到窗口,凝望著窗外的風景,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她頎長的脖子就像天鵝一般彎曲成一個美麗的弧線。她自己已經夠不幸了,早年家貧,淪落煙花;尋到佳偶,卻青年守寡;為了養育女兒,不得已又改嫁入深宅;受盡白眼和蜚語。可是,她居然還有心去同情一直排擠她的邱家大太太。
抬起頭的那一霎那,寸金看見母親身上驚人的韌性。這種韌性,完全顛覆了母親在她眼裏脆弱不堪的形象。如今,母親就像一根蒲草,韌如絲。她忽然釋然,她身上的那點兒不幸與悲傷又算作什麼呢?天天沉浸在自己的小悲傷裏,覺得世人都不能理解自己悲喜,實在幼稚可笑!寸金站起來,慌忙地跑出家,她想要把這個領悟告訴周律民,馬上就告訴他,讓他看見自己的改變。
那啪嗒啪嗒的高跟鞋聲把黃立璜吵醒了,他眯著眼看看桌子上的鍾,掀開被子坐起來,穿好衣服,叼起一根煙,也出了家門。
邱華在家大哭大鬧無濟於事,母親就是不肯妥協哪怕一絲一毫。她壓根沒有管女兒,反倒是鎖了女兒的房門,自己該出去串門串門,出去打牌打牌,隻是按時送飯到女兒房間。
“媽……”
“別管她!”
“太太,寸金小姐來拜訪……”
“她是來找邱華的吧?告訴她邱華回重慶去了,不在家……”邱太太揮揮手就打發走仆人。
“我們小姐不在家……”
“不在家?”寸金抬頭看見邱華房間的燈,皺皺眉,轉身上車。
回來娘家,寸金碰上了來拜年的任寬。“任先生,新年好。”
“寸金,新年好。”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就這兩天。”任寬訕訕笑笑,他聽見了黃立麗的高跟鞋聲兒,“立璜不在家。”
“嗯,四哥這幾天天天不在家,也不知道去哪兒了。我媽跟著擔心呢。”
“噢,我想我應該能找到他吧。”任寬微笑著說,像給寸金吃了一粒定心丸。
“任先生,”寸金叫住他,“你知道他和邱華的事情嗎?”
“嗯,我聽說了。”
“那……”
“我知道該怎麼說。”任寬匆匆轉身,像是要逃走。
“那謝謝你。”寸金頷首致謝。
“嗬嗬。”任寬溫和地笑笑,邁開的步伐慢了一拍,於是就和黃立麗打了個照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