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十六

全國人民都在積極抗戰的時期,號稱東方巴黎的上海卻成為了一個奇怪的孤島,歌舞升平,維係著偽善的和平氣象。崔裕達和寸金婚姻關係的奇妙變化,成為了一時間市民們茶餘飯後的談資。

馮月珍翹著二郎腿抽著煙,聽著崔裕達鬱鬱叨叨的解釋:“這都是小報紙亂寫,寸金……”

馮月珍看見寸金冷漠的臉忽然顫抖了一下,說:“你別跟我解釋,沒什麼好說的,給我媽說清倒是重點,她老人家已經打了幾個電話了,還說今晚要來家裏坐坐……”

“那你怎麼說……”

“我就說今晚我們都不在家,她來也見不著人。”

“寸金,我看我們還是明天一起上你家去向嶽父嶽母大人解釋一下吧。”

看著這對夫妻,馮月珍覺得十分有趣,一個冷冰冰,一個又極力討好。

“希望你能有空。”

“有空,有空,馮姐您看……”

“催大導演,您的時間安排主要還不是看您?”馮月珍陰陽怪氣地說,隨後大聲笑起來,讓崔裕達十分下不來台。奇怪的是,寸金居然也抿著嘴笑起來。“你們夫妻兩口子的事情,我不管,你們自己解決。”馮月珍忽然掐滅了香煙,站起來說,“但是,我絕不容許因為這個新聞就影響你們二人的聲譽,進而影響了電影的上座率!後天晚上,文化局有個party,你們一起來。寸金,我希望你能夠盛裝出席。”

“文化局一年一度的聚會,我是會出席的。”寸金退讓了一步,但她顯然不喜歡馮月珍的口氣。

“我不管你們心裏怎麼想,後天晚上,大家必須見到一個琴瑟和諧,甜蜜恩愛的明星夫妻。”馮月珍明確地告訴寸金應該怎麼做,可是寸金仍是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站起來拉開門,走出去。

“馮姐,您放心,我們一定會一起出席的,您放心,您放心……”崔裕達幫妻子打著圓場。

“崔裕達,”馮月珍笑靨迷人地看著他,親昵地幫他整了整領子,教誨道,“做人得守本分,別太貪心了,別弄得雞飛蛋打。”她朝寸金的方向望了一眼,“有些人可不比我們,眼睛裏容得了那麼多沙子。”

“馮姐,您多慮了,其實……”

“嗯?”

看見似笑非笑的馮月珍,崔裕達訕訕地笑了,什麼都逃不過這個女人的眼睛。女人太精明往往就讓人覺得討厭了,這樣一來他便又想起寸金的好,追了出去。

“唉,男人這個東西……”馮月珍感歎著,坐在椅子上,晃著二郎腿,叼著煙,把音響開得十分大,連常力的敲門聲都沒聽見。

“馮姐!”

“誰把我音響關了?”馮月珍轉著椅子,麵向門口,“任寬,你回來了?!”

“我的姐姐,看見您可真高興。”

“少油腔滑調的,坐。常力,把門關好。”馮月珍站起來,從酒櫃裏拿了酒和杯子。

“黃爺這次急招著我回來的,我琢磨著有什麼事情,所以先來你這裏問問情況。”任寬接過馮月珍的酒和杯子,先給馮月珍倒了,再給常力倒,最後才給自己倒了半杯。

“有人知道你到我這裏來了?”

“沒,我提前一天回來的。”

“就你鬼。”馮月珍寵溺地看著任寬,像看著自己疼愛的弟弟,“你明天見了他就曉得,老爺子估計是沒幾天活頭了,一大幫人惦記著他的小金庫。那麼多姨太太,還有外室……我的天!”

兩個男人笑起來,任寬大膽地問:“那您不惦記?”

“我有什麼好惦記的?”

“阿寬,你不知道,現在是馮姐在幫老爺子管賬。”

“真的?馮姐,真有你的,老爺子那麼一個吝嗇鬼,居然也願意讓你幫他管錢。”

“現在兵荒馬亂,鈔票貶值,我就跟他說,與其讓那麼多人惦記著你那點錢,不如拿過來我幫你放到外國的銀行裏炒金、炒期貨。當時還有軍閥要老爺子出錢衝軍餉,他想了幾天就把錢給我了。”馮月珍十分得意。

“馮姐……”任寬忽然湊近,蹲在她麵前。

“你又有什麼算計?”

任寬咧著嘴笑笑:“馮姐,何不如把錢借給我,我拿去香港投資,炒股?”

馮月珍立即收了笑臉,麵無表情地盯著他。任寬就蹲著,屏息等待著。

“你要拿去投資什麼?”她忽然問。

“藥品。”

“你早就有計劃了?”她警惕地盯著任寬,看見他自信滿滿地仰望著自己,馮月珍忽的笑起來。任寬和常力便也陪著笑起來。“你就那麼自信我會借給你?”

任寬隻是咧嘴,露著那一口雪白的牙齒,十分從容地點點頭。從容不迫的男人,總是特別能夠打動馮月珍的心。“我早就知道,你有野心。”她站起來,攏了攏有些鬆散的頭發,“我們來具體討論一下這個錢的問題。”

幾日後,文化局的聚會上,馮月珍低聲告訴任寬,“錢已經彙到你賬目上去了,記得你的承諾。”

“謝謝馮姐。”二人碰了碰杯。

“任先生回來了?”崔裕達挽著自己美麗的妻子走過來,向馮月珍和任寬問好。一陣簡單的寒暄後,崔裕達又挽起寸金朝人多的地方走去。

“這看起來就像刻意證實什麼一樣,太假了。”任寬望著二人的背影,看出一絲貌合神離。

“那有什麼辦法?隻要不離婚,他們就需要向世人證明他們依然是恩愛夫妻。”

“寸金知道嗎?”

“應該是不知道,真可笑,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丈夫有了別的女人,還就是她家裏的侍女,可偏偏她自己看不見。”

“說不定是她不願意相信。”

“也許吧,太漂亮的女人都有點自負,不肯相信天下竟會有人負她。”馮月珍嘲諷道,“但根本原因是……”望著寸金那夢遊般的眼神,“任寬,你記好了,要是一個男人有了旁人,他的妻子卻沒有發現,要麼就是她不願意相信,要麼就是她的心壓根就沒放在她丈夫的身上。”

“你是指寸金壓根不在意崔裕達?”

馮月珍仰著頭望著那“神仙眷侶”,崔裕達小心翼翼地服侍著寸金,像供奉著一尊神。

“你是嫉妒她,所以寧願相信她沒有真的愛情。”、

看見任寬不屑地搖搖頭,馮月珍笑道,“你以為婚姻那麼簡單?那麼多婚姻,有多少是因為愛情?你自己還不是有個老婆姐姐?”

“我們已經離婚了。我這次回來,其中一件事情就是和她離婚。”任寬十分有成就的說,“我一直認為沒有感情的婚姻就沒有必要存在。所以,我和她離婚了。”

“離婚?!”馮月珍十分驚訝,但很快又冷靜下來,冷笑著問,“那你之前怎麼不離呢,怎麼好端端地等到你快要成為任總了才離呢?”

“你一定認為我那種成功後就拋棄發妻的男人,但我不是。”任寬鄭重其事地說,“她是我父親給我娶進來的,這麼多年來,她照顧我父母,給他們養老送終,還照顧我弟弟,我還是很感激她的,對待她,我就像對待親人。也許,你不相信,我們結婚這麼多年,我一直都和她是分房睡的。”

“你們沒有……”

任寬點點頭。“在中國,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女人是會受到歧視的。她於我家有恩,即使我不願意娶她,我也不願意葬送她的幸福。所以,我給他找了一個好人家改嫁了,還給他們一筆錢,讓他們做些小生意。這些事,隻有當我有錢了,才能做。”

“太刮目相看了,任寬。”馮月珍難以置信地瞪著他,忽然她又半開起了玩笑,“你怎麼知道她就願意離開你嫁給另一個男人呢?要是我,就賴著你了。”

“她是本本分分的女人,是個要過普普通通日子就知足的女人。”

“你怎麼知道她就沒有愛情呢?你又怎麼就知道她就不愛你,而願意嫁給那個並不熟悉的男人呢?”馮月珍一席話把任寬問噎住了,“也許,她就像魯迅家裏那個發妻一樣,生為夫家人,死為夫家鬼,任勞任怨隻為換爺兒一個笑臉。”

“是嗎?”任寬遲疑著,思索著,“我真沒有想過……難道我應該好生供養她?”

“這種事情本來就說不清,不過離婚對你而言是解脫,你總是要結婚的,說不定你還會娶個名門望族的小姐,大家閨秀可不希望你家裏還有一位正室太太。”

任寬像想到了什麼,意味深長地笑了,馮月珍在他眼裏居然發現了罕有的甜蜜。不等她探究個明白,那甜蜜就一閃而過,“馮姐,什麼時候能不能把我引薦給王景明老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