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六十七

在一九三七年最熱的時候,日本終於發動了策劃已久的全麵侵華戰爭。

“這上海就像個孤島。”馮月珍透過酒杯望著夜總會裏的歌舞升平,“我原以為,大家都會忙著去打仗,夜總會就得關門歇業了,沒想到的是,生意反而越發好了。”

“仗得打,可日子還得過。”

“景明走了,你也要走,這下我馮月珍真成孤家寡人了。”

“別這麼說,這次去香港的機會,也是您幫我力爭的。”任寬由衷地感激。

“男人不比女人,一定要多讀些書。不僅如此,你此番去香港,什麼都學點。得對得起你這張皮麵。”馮月珍嫵媚地看著他,正要手去拂開他額頭前那屢碎發,卻被他笑著閃開了。

“唉……”她回憶起一些事情,“先前景明總是說,讀書是要緊事。他書讀得多,說話總是引經據典,讓我猜。你要是念好了,說話就不會跟不上他的節奏了。”

看見她滿眼的柔情,任寬理解地開著玩笑:“那也不能和王老爺子相提並論,他老可是書香門第。”

“那是……”馮月珍從甜蜜的回憶中抽身而出,嚴肅的說,“你這一走,公司這邊,就沒有人代替我和鬼子們打交道了。”

“不是有常力嗎?”

“常力?”馮月珍笑著搖搖頭,“他雖然跟了我這些年,也是我的得力幹將。但是論起八麵玲瓏、長袖善舞,他可就差遠了。”她又想起王景明評價常力的話,“常力是將才,不是帥才。”她又看著任寬說,“再說,常力是獨子,才娶了老婆,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表妹。萬一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要他一家子怎麼辦?”

任寬欽佩地衝馮月珍點點頭,提醒道:“您忘了崔裕達。”

“崔裕達?”馮月珍嘲弄地望著包廂裏對日本人哈腰點頭的崔裕達,“哼哼,我最看不慣他小心翼翼伺候日本人的孫子樣兒。不過,他倒是能幫我擋掉一些應酬。”她和任寬碰了杯,低聲叮囑道,“要是杜老板那邊有什麼直接告訴我,老黃那邊有什麼事情,我也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現下任寬走了,公司這邊就我一個人頂著,和那些日本人打交道。馮月珍真是聰明,扭扭屁股就走了,那麼大一個燙手的山芋就丟給我。日本人是好惹的嗎?”崔裕達一邊在小薇的伺候下穿上西服套裝,一邊抱怨著,“寸金,快點,日本人不喜歡遲到……”

“啪!”寸金重重地推開試衣間的門,麵無表情地看了崔裕達一眼。

“這件旗袍是不是太素了?”崔裕達小心翼翼地問。看清寸金的臉色,他討好著從首飾盒裏娶了一個金鐲子要套在寸金的手腕上,“這樣就不會顯得太單調……”寸金反感地抽回手,鐲子掉在地上。“我在樓下車裏等你,你快點。”冷冷的聲音就回蕩在空蕩蕩的房間裏,伴隨著鐲子在地上旋轉的聲音。

小薇趕忙從地上撿起鐲子,擦了擦又放回盒子裏。崔裕達臉上訕訕的,自己對著鏡子整理著領子。

“我來吧。”

和小薇肉嘟嘟的甜美的臉蛋相比,寸金那張臉就跟雕塑一樣兒,標致卻沒有一點感情色彩和溫度。“唉……”他不由自主地歎著,“在外麵裝孫子受日本人的氣,在家裏……”

“三小姐脾氣不好,擰,從小就這樣,和四姨太見麵就吵,姑爺多擔待一些,反正有我伺候您。”

“寸金回來了?”崔母站起來,沒看見兒子一起回來,老人家皺了皺眉頭,“裕達沒和你一起回來?”

“噢,我先回來了,他可能還是要晚些。”

“噢……我這兒子真辛苦……”老人家不悅地說給兒媳婦聽,“邱華小姐來了。”

“邱華?”寸金的眼睛亮起來,幾步走進客廳,“你怎麼來了?”

“就是來看看你。”邱華站起來。

“坐,坐……吃過飯了嗎?”

“吃過了,你呢?”

“我吃過了……”寸金想起了某些不愉快的事情,皺了皺眉頭。

“你吃過了?怎麼也不打電話回來說一聲,一家人都等著你們呢!”崔母埋怨著。

“哦,對不起,媽媽,忘了打電話告訴您了,崔裕達也沒打電話嗎?”

“沒……寸金,裕達這些日子很忙,難保一些事情會忘記,你是做妻子的,應該多替他分擔分擔……”

婆婆嘮嘮叨叨講究為妻之道,寸金隻得恭敬地點頭聽著。

“老太太,吃飯吧,不然一會兒飯涼了又要熱。”小薇的提醒,替寸金解了圍。

婆婆一走開,寸金輕輕歎了口氣,無奈地看看邱華,說:“走,我們樓上說話去。”

“看出來了,媳婦兒也不好做。”邱華笑嗬嗬地坐下來。

“唉……我們平時也很少說話,我在樓上,她在樓下。”寸金脫了高跟鞋,坐在床上,“找我有什麼事情嗎?”

“沒事情就不能找你?”邱華笑了。

寸金也笑了,隻是笑得尤為疲倦。

“金子,你們兩個怎麼樣了?”

“什麼怎麼樣?”寸金從床頭的櫃子裏,拿出一盒煙來,目光征詢邱華同意後,抽起來。

“怎麼開始抽煙了?一定是過得不快活吧?說出來吧……”

寸金笑笑,吐了一朵雲,揮揮手,說:“什麼快活不快活?全中國人現下都水生火熱的,哪裏有快活之言?你問我和崔裕達怎麼樣,我們能怎麼樣?”

“那件事情,你沒有和姨娘說?”邱華坐到她身邊,開導道,“金子……”

“不要提那件事了……眼前的事情才真真令人頭痛!”寸金被自己的煙嗆著了,咳嗽幾聲,“我之前隻以為打仗打仗,隻是要占領我們的國土,現在才意識到,日本人要得不僅僅是我們的地盤,我們的金銀,還想要滲透我們的文化,控製我們的思想……任寬去香港了,日本人三番五次來公司要求文化上的合作,都是崔裕達應酬著,他又是那麼誰也不願意得罪的人物……陪著喝酒、吃飯……你信不信他現在的日語水平,已經可以去當翻譯了……日本人很狠,馮月珍那邊態度也是強硬,文化界裏的老人們態度也堅決,崔裕達一個人夾在中間不好做人,我也明白他難,可是讓我一再去陪那些日本人談什麼文化共融……簡直是扯淡!”寸金的情緒激動起來,“我又不是漢奸!”

“金子!”

“當年我們從東北來上海,不就是因為九一八,日本鬼子占領了東三省?!”

“金子,你別那麼激動,我們都知道你不是漢奸,崔裕達也不是……”

“他是不是連我都不清楚了……”寸金想到崔裕達麵對日本人時的諂媚,眼淚汪汪的,“他跟我說,他也是個男人,不想兩頭受氣,想堂堂正正做人,可是馮月珍把公司和日本人打交道的工作都交給他,日本人又……”

“我明白,你心疼他……”邱華欣慰地自以為在寸金的婚姻裏看見了相濡以沫的愛情。

“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心疼,我隻是覺得我是他的妻子,有責任,有義務。事實上,我對他並不好。”寸金勉強地擠出一絲笑容,吸了口煙,“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跟著他去參加什麼所謂的酒會,也是怕,怕他沒有底線,怕他賣國。那我可就真正是一個漢奸,是一個賣國賊了。我挺自私的,不是嗎?”

邱華沒說話,這種現實主義的私利心在她聽來有些不堪,剛剛才在心裏勾勒的美好的愛情婚姻,刹那間幻化成夢幻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