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

“你今天不要我送你回家嗎?”下班的時候,崔裕達殷勤的問。

“不需要。”寸金已經一腳邁上了黃包車,“但是,還是謝謝你。”

“路上小心。”崔裕達嘴角流露出一絲微笑,這一個月來,寸金對於自己的態度已經大為改觀,不再那麼冷淡了。作為一個公司小職員的兒子,讓身份高貴的美麗女士高興是他從父親那裏學到的能力之一,但是他真是有些喜歡上寸金了。換上古裝的寸金簡直如天人一般,美麗而神聖。不同於自己往日接觸的那些濃妝豔抹的女人,寸金的美麗是滲透到骨子裏的,她沒有什麼特別美的地方,然而即使她隻那麼坐著,發著呆,都能讓人駐足凝視,空氣仿佛都凝固住了。她的美麗讓他完全融於戲中,誤認為自己就是愛上祝英台的梁山伯,就是祝英台深愛的梁山伯。

“在看什麼?”旁邊的人捅了捅他。

“啊,沒什麼。”

“馮總要你去她的辦公室。”

跟以前回家的感覺一樣,怪怪的,沒有一點親切感,總是感覺有無數雙眼睛冷冷地盯著自己。小時候,她第一次跟著媽媽來到還是黃伯伯的家裏時候,就被身後隱藏的眼睛盯得背後發毛,現在呢,雖然不再像小時候那樣發毛,但是手總是冰涼的,暖不起來。正在花園侍弄花草的啞巴園丁衝她點點頭,寸金報以微笑。她從小就很崇拜這個啞巴園丁,是他讓黃家偌大的花園四季飄香,堪比皇家花園,又不失江南的特色。但是也是他讓這個花園顯得曲徑通幽處,似乎藏滿了秘密。正走著,一個小孩子一頭雷到她懷裏。“喲!”她定睛一看,是五姨太的小兒子,立業。

“三姐?!”小男孩看見她,笑起來,又一溜煙跑開了。

寸金看著他的背影笑了笑,還是這麼點大的小孩子好,單單純純,天天真真的,甜甜地叫自己一聲三姐。

踏進自己的屋,正在收拾衣服的侍女小薇露出一絲驚訝的神色,低聲叫了一聲:“小姐。”為她掀開屋的鏈子,“沒聽說您要回來呀!”

“四姨太呢?”

“睡著呢。”

“別叫醒她,我就回來看看,你先去忙你的。”

“哎。”

在自己床上坐了一會,小薇就端著茶水和水果進來了,“小姐,喝水,吃水果。”

“你先擱在桌上吧。”寸金蹬掉高跟鞋,盤腿坐在床上。

“小姐……”小薇羨慕地盯著她黑色的緞麵高跟鞋,把水遞到她身邊,好奇地坐在她床邊,問,“小姐,拍電影好不好玩呀?”

“嗯?”寸金打量著小薇略顯稚嫩的臉盤,她隻有十四歲,但是比起她剛來那會兒,已經漂亮許多,她不像其他傭人不是唯唯諾諾,就是欺軟怕硬,寸金覺得更多的時候她就像自己的妹妹。“你想去看看嗎?”寸金微笑著問。

“可以嗎?!”小薇欣喜的問。

“當然可以。”

“可是……可是,我上次買菜時候去看過一眼,門衛不讓我進去。”

“你告訴他你是我家裏人……”

“我說了,我說了!但是他不相信!還說什麼,鄉下丫頭,怎麼可能是寸金小姐的家裏人!”小薇嘟起嘴,把門衛的語氣學得惟妙惟肖。寸金忍俊不禁,說:“那行,你下次準備去的前一晚給我打電話話,第二天我在片場門口等你,帶你進去。”

“真的?!太好了!”小薇拍起手來。

“噓,噓——”寸金低聲道,“別吵醒四姨太。”

“哦,哦……”小薇壓低笑聲,念道,“我真的好想去看看你們拍電影是怎麼回事……”

“小薇,小薇!你在和誰說話?”那邊屋裏,四姨太慵懶的問。

“噢……”看見寸金的手勢,小薇支支吾吾道,“沒,沒誰。”她匆匆忙忙跑過去服侍四姨太起床來。

“你剛剛和誰說話呢,那麼大聲?”四姨太坐起來問,看著小薇幫她把她浮腫的腳塞進鞋裏。

“我問你話呢?”

“三小姐回來了。”

“金子回來了?”四姨太先是一愣,臉上迅速掠過一絲驚喜,就又板著臉教訓道,“你這小丫頭,不知禮數的,小姐回來也不知道告訴我一聲?!”

“我……”小薇一臉委屈,“我不是怕打擾您休息嗎?”

“你……”

“媽別氣壞了身子,是我不讓小薇說的。”寸金走進來。

小薇站起來,端著水果放在桌子上。

“你回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電話?”四姨太一臉溫和的說,拿了個蘋果塞給她,坐在椅子上。寸金抬頭看了一眼母親,由於懷孕,原本漂亮的臉已經開始浮腫、變形了,她實在不能接受母親這個形象。她低下頭看著手上的蘋果,僵硬地坐在桌子的另一邊。

“吃呀,怎麼不吃?”

寸金的嘴唇微微動了一下,還是沒有心情下決心咬一口。

“唉……”四姨太深深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你是見不得我這個樣子吧。”

寸金眼圈一下子紅了,她狠狠地咬了一口手裏的蘋果,悄悄落下的眼淚混著果肉一起又咽下肚子,一口接著一口,直到吞咽的全是酸澀。

“本來我這個親媽就不怎麼得到你待見,現在……你如今有了本事,連這個家都不回了,幾個月來才看來你老娘一眼……”

“我工作比較忙……”

“忙得連家都不回?”

麵對母親的指責,寸金沉默了,她沒有理由可以解釋。

“唉……但願這個生下來不要像你這樣!懷胎十月,養兒二十年,到頭來什麼都沒得,養孩子做什麼?!”

聽到母親的抱怨,寸金苦笑道:“生下來在人間受苦。”

“你出去!”四姨太把桌上杯子重重地砸在地上,濺起的茶水落在掀起簾子進屋的黃柏興身上。

“怎麼回事啊,我今天剛剛進門,就要趕我走?”估量了屋裏的氣氛後,黃柏興開著玩笑說。

“老爺!”四姨太驚起,忙走上前,要幫他拭去衣角上的茶葉,一邊瞪了他身後的小薇一眼,“老爺來你也不通報一聲?!”

“我,我……”

“算了,算了,”黃柏興扶起要給她擦拭衣角的四姨太,“我又不是皇帝,通報什麼?你呀,你呀,就喜歡興師動眾的。坐,坐,你身子不方便,少操這麼多心。小薇去給我泡壺茶來。”黃柏興坐在四姨太先前坐到的位置上,寸金站起來給母親讓座。黃柏興看見寸金陰鬱的臉蛋,有一種江南水鄉的婉約之美,笑了笑問:“金子呀,怎麼一見我就嘟著個嘴?嫌棄我打擾你們母女相會了?”

寸金僵硬地一笑,她最看不慣自己的母親討好黃柏興的樣子了。

“姨太太和小姐正吵架呢!幸虧您來了。”泡好熱茶的小薇說。

“多嘴!”

黃柏興開心地笑起來,拿起茶,說:“小薇呀,先下去吧,有事情會叫你的。”

“老爺子,你還別說……”四姨太坐下來,歎息道,“生孩子有什麼用,就知道和自己老娘慪氣!”

寸金冷漠站在一邊,不發一言,從小到大,但凡自己和母親吵架,母親肯定會向黃柏興抱怨。

看見寸金冷冰冰的樣子,仿佛超脫這世間一樣,黃柏興清了清嗓子問:“金子,你是不是又惹你母親生氣了?”

寸金淡漠地一笑,默不支聲。

“嗬嗬嗬嗬,你們這母女倆,哪次見麵不吵架就算給我省心了。”他走到兩個女人之間,捏著二人的肩膀,說,“到底是一山不容二虎,我們家最美麗的兩個女人總是這麼吵架,嗬嗬……你能跟孩子一般見識嗎?金子,你怎麼老是惹你媽生氣呢?好了,好了,金子難得回家一次,就在家吃完晚飯再走吧。”

“我不留下來吃飯了。”

“你聽聽,你聽聽,生養孩子究竟有什麼用?!”四姨太又摸起眼淚,在黃柏興麵前的眼淚讓寸金格外討厭。

“金子,回家連個飯都吃不得嗎?!”黃柏興有點生氣。

寸金固執地站在那裏,一聲不吭,像一尊雕像,彷佛什麼風雨都吹不進她的耳朵裏。四姨太望著女兒這幅樣子,捶胸頓足,抱怨自己生了個如此心狠的女兒,而黃柏興看見眼裏,卻玩味無窮,他微笑著走到她跟前,讚許地在她耳邊說:“我就喜歡你這股勁兒,但是還是不能惹你媽媽生氣,乖乖地留下來吃飯。”寸金抬頭冷漠地看著他,從小到大,每逢自己倔脾氣上來,黃柏興是唯一一個理解並讚許自己的人,可能這讓他想起他的戰友——自己的生父。“小薇,讓他們把飯擺在四姨太屋裏,今天我在這裏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