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寶出門來找媳婦巧玲，一路上盡是抑製不住的興奮和緊張。他實在是沒想到，他那找尋無望的兒子，就這麼有了消息，他這個不稱職的父親，也一時間好似受了莫大的恩惠，生生被命運抬舉了。
他激動的還不止這些，石風的到來更是令他悲喜交加。喜的是，又見了恩人。當年自己在車下遭受了尷尬，得虧是他，幫自己解除了難堪，重拾了生活的勇氣。也是因為記憶深刻，他才會在今天第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恩人。事情雖過去了這麼多年，現在想來還記憶猶新，也照樣會心有餘悸，後怕的同時又充滿了對石風的感激之情，感激他的仁義大度，感激他的熱心相助，若不是他的好心成全，自己恐怕至今仍在猥瑣度日。他永遠忘不了石風當時看自己的眼神，那是沒有絲毫鄙夷和冷漠的目光，帶著對他的同情和惋惜，幫他回到了人間正軌，找回了人活著本應有的骨氣。
可是，石風今天又以這樣的身份前來，更是令他這個再犯不起錯的人無顏以對。在做人方麵，自己的確很失敗，可他也想成為一個好父親，可他偏偏又極不稱職。而且，他們這次前來，是打算怎樣呢？是要把兒子送回來，還是單單讓他們得以相認？無論怎樣，他都承受不起啊！以他如今的能力，怎麼給兒子幸福呢？可是，要是兒子不回來，那他不是更難過？
今天，他突然就成了一個純粹失敗的人，一個跌到了人生最低穀的人。
最後，他終於在老宅子的菜園子裏找到了巧玲。見她正埋頭掐著青菜葉，遲疑著走上前，開口隻說：“四娃有信了！”
巧玲顯然沒反應過來，迷瞪著滿布褶子的臉看他。
他覺得還是應該像個男人一點，最起碼不要那麼落魄，便一字一句跟她強調道：“老四！咱的老四！有信了！人家那邊來人了，現在在咱家呢！”
巧玲怔了一下，還以為是在做夢，不得不這樣想，在這之前，她做過無盡類似的夢，結果，都是一高興給驚醒了。這次，她看了看手裏的青菜，小心地握了握，又握了握，忽然就一把撒開了。青菜葉抱著團，落在了菜地裏。
她激動地拉住他的胳膊問：“有信了？來了幾個人？四娃來了沒有？”話到一半聲音就哽咽了。
“就來了倆大人！其中一個我還認識。”
“那還愣著幹什麼？趕快回去啊！”她說著就要跑，卻被他一把拉住了。
“等等！”他早就不急著走了，“剛才隻顧著激動，也沒顧上想，你說，咱……是把娃要回來……還是……”
“你這不廢話嗎？肯定得要回來了！”她瞪大了兩眼看他。
“可是……”他支支吾吾地說，“咱家這仨都已經讓人喘不過來氣了……”
“我不管！隻要我還有一口飯，我就絕不讓娃餓著！”她倔強地說著，淚水卻早已奪眶而出，“當初我就不同意把娃送出去，都是你那狠心的娘！”一想到她那可憐的兒子，她就滿是悔恨。說起恨，她其實也是恨不起的。當年，兒子剛一生下來，隻吃過她兩天奶，就被婆婆抱去送了人。那可是她的骨肉啊！她也疼！要不是實在沒有辦法，她又怎會答應把一個小生命拱手送人！
“那不是怕娃養不活……跟著咱受罪嘛！我承認，都是我無能！我到現在也本事讓你們過上好日子——”他又恢複了自卑。
“再窮的日子不也都過來了，娃回來也就是多碗飯，能礙著什麼事呢？再說，老大都已經長成半大個子了，我們三口幹，還能餓著了嗎？”女人一談到感情，總是不夠理性。現在的她，完全忽略了貧窮又多子的可怕事實。貧窮，在她眼裏，不過就是捏著鼻子就能下去的一劑湯藥，擋不了生，也達不到死。而多子，她卻從中看到了無限的希望。
“你就別強了！當年優優差點斷奶，你也不是不記得！”他又想急了，他是個被生活逼怕過的人。
“這不是都已經過去了嗎？現在你見誰家餓死過人？”
他懶得跟她磨嘴皮子，抬腳就走人，見她絲毫不服氣，隻是說：“好！別的不說，咱就說——娃娃大了，拿什麼給他們蓋房子娶媳婦？”
一句話說得她不吭氣了，隻是默默地跟在他身後，快到家時她突然問：“他們說什麼了沒有？準備把娃怎麼辦？”
“沒有！他們就是來看看！你也不用腦子想想，第一次來，能帶娃回來嗎？告訴你，他們可不傻！人家是一片好心，知道咱找娃找得辛苦，才來的。換做別人，誰搭理你啊！”說著話，兩口子就進了院子。
“嫂子，回來了？”石風出了門口相迎。
“兄弟跟嬸子走這麼遠路，受累了……喝茶！家裏也沒什麼好招待的……”巧玲不知所措地說著，一個勁地拿胳膊捅身旁的丈夫。
高二寶隻得先揀好說的說：“大風兄弟是個好人呐！你們一家都是啊！幫了我們這麼多，我們家這輩子都報答不完……”
“寶哥，你這話就見外了，這事擱到誰身上，都會這麼做的。隻不過趕巧讓我們碰到了，也說明咱們有緣分。”
“不管怎麼說，這些年，你們把娃養大不容易……倒是我們這做親爹親媽的，對不起娃……”
“誰都有困難的時候，過去的事，就不提了。至於……歡歡今後怎麼辦，咱們大人還得尊重他的意願。”
高二寶忙說：“那是那是！他願意回來更好，不想回來我們也不硬是勉強，畢竟是我們有錯在先……”
巧玲雖對此沒一點信心，也不能說硬要，畢竟，送出去的孩子沒有再要回來的道理，那不把人當猴耍當爛泥踩了嗎？這點道理她還是通曉的，他們做出這樣的讓步，已經很難得了。她唯一的希望，就是對兒子抱一線希望了，於是問：“什麼時候……見個麵吧？”話一出來，她才發現自己根本沒勇氣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