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歡跟夥伴們一路飛奔,到了離家不遠的小土坡上,看見家裏西屋亮著燈,朦朧的燈光中閃動著模糊的人影。
那是一座四間連著的瓦房,最東頭是獨立一間。西麵三間是相通的,剛蓋好兩年,看起來還新嶄嶄的。屋外站了幾個大人。隱約還能聽見院內嘈雜的聲音。
在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方圓幾裏地也就零零星星一二十戶人家,若不是趕上誰家辦紅白大事,平日裏是很難見這麼多人聚在一起的。一路上,石歡都在跟要男打聽嫂子的來曆,但隻是粗略的知道她不是本地人,據說還是個大學生。而他並不知道所謂的大學生是何許人物。問要男,她也隻知道是上過大學的,但大學是怎麼回事就又不知道了,隻是從大家的談論中猜想大學生肯定是個很了不起的人物。
終於到了家,院子裏站了一群男人,各自抽著煙在閑聊,大姐夫徐強也在其中。聽得出來,屋裏是一堆婆娘們在嚷嚷,偶爾還能聽見大姐石好的高嗓門。
孩子們都已鑽進了裏屋,人很多,一直堵到門口,石歡扒著人腿使勁往裏拱,終於在腿縫中看見了大床最裏頭坐著的衣著粉色大襖的女人,想必她就是傳聞中的嫂子了。隻見她雙手撐著額頭將自己窩在床裏邊的角落裏,長發垂在臉前沒法看清麵目。母親在忙著給她鋪整被褥,憋了一堆笑,全聚在了幹瘦的兩腮上,讓人看了都嘴角發酸。
她怎能不樂呢?兒子相了幾頭親都沒成,這下好了,不用再操心媳婦的事了。
石歡的屁股一直在外麵撅著,等了半天不見嫂子抬頭,小身子被卡得酸痛難忍,就縮了出來。但很想了解一些嫂子的情況,就豎起耳朵聽屋裏這些婆子媳婦們談話。
其實這些女人們除了湊熱鬧,還本著對新媳婦說兩句勸慰的話來著。但石好說她聽不懂方言,為了消除尷尬,她們隻好將勸導變成了對石好的追問。這下石好可過足了說話的癮,因為不斷有人來,她就不厭其煩地將整件事的經過一遍又一遍地講。說自己如何如何從人販手裏把她買過來,眼力如何如何好,選了位大學生。又如何如何看著她讓她沒法逃,這一路上又如何如何辛苦地把她帶了來……
幾個早些到的女人終於聽得膩煩了,推說天色已晚便離開了。偶爾有路上結伴同行的,寒風中無關痛癢地再談論一番。冷風一吹,各自裹緊了大棉襖,加緊了歸家的腳步。
黑夜漸漸籠罩下來,人也陸陸續續走光了,遠處時時傳來一陣狗吠,窗外的風怒吼著,撕扯著這個本就不豐裕的小山村,整棵整棵的大樹在風中搖擺的聲音清晰可聞。秦葉一個人在灶房準備晚飯,匆忙的身影伴著鍋碗瓢盆的碰撞聲在燈光下跳動著,一會兒爬到牆壁上,被拉得扭曲細長;一會兒又被甩在地麵上,縮得異常粗短。
石歡一直坐在椅子上出神地看著床上的施九,腦海裏冒著很多好奇的想法,最不解的是她為什麼會以這樣的方式來到家裏。
對,她叫施九。是石好從人販那裏得知的,但她一直以為是十九,還說這名字起得沒什麼水平。
終於,施九舉手攏起垂在額前的亂發抬起了臉,看見對麵坐著的石好跟石歡,無奈地冷笑了一下,但幹裂的嘴唇可經不起她這麼大的動作,立即沁出了血。
幾日的輾轉幾乎耗盡了她所有的精力,她就像接力棒一樣被人轉來讓去,完全成了一件商品。她很清楚此時的自己已不再是什麼自由的大學生,而隻是一隻待人宰割的羔羊。
一開始,她被帶到石好家,想著人都有善良的天性,便哭著鬧著要石好放了她,發誓一定會報答她,以重金來交換,但石好絲毫不予理會。她又威脅恐嚇,說一些要報複的話,石好還是無動於衷。
無計可施,她安靜了下來,決意智逃。卻依然抑製不住隨時襲來的驚恐,也忍不住胡思亂想,想盡了可能的可怕未來。現在,她直後悔當初衝動之下做的決定,也怪自己的幼稚魯莽。怎麼就那麼容易被騙了呢?怎麼就一心想著到西部支教呢?怎麼就這麼性急不再等等呢?起碼等到大學畢業吧!幹嘛非得一個人獨自行動呢?來時還故意瞞著家人,這下可怎麼跟他們交代呢?就這麼貿然前來,還真當自己是解救大山裏孩子們的熱血天使呀!這下可好,支教不成,先來支婚了。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愚蠢,越想越懷疑自己曾經是不是中了邪,現在清醒了,卻醒在了絕望的邊緣。
可是,後悔有什麼用呢?但又忍不住進行各種假設,幻想時光倒轉,她沒有踏上那輛駛向大山裏的車,而是拆穿了他們的陰謀;也幻想這一切隻是一場夢,醒來自己依然躺在溫馨的宿舍,隻是心有餘悸地回味一下噩夢,今後更加熱愛生活。但越是這樣,她就越無法麵對殘酷的現實,她在心裏抓狂,為這醜惡的世界。自由、和平,曾經多麼廉價的東西啊!靠看些戰爭片、災難片才能認識它們片刻的東西,還有那些短暫的觀後感,都不及一次真正的經曆來得刻骨銘心,這次終於真切地感受到了它們的珍貴,卻沒了珍惜的機會。而那些曾經甘為理想獻出青春的偉大抱負,現在看來隻是空談。
現實把她撂在這裏,還有什麼理想抱負可談呢?
她苦笑命運太過幽默——以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給她安排了未來。可她怎麼接受得了呢?這明明就是一場天大的誤會嘛!
不行!一定得逃出去!既然能來,就一定能走!
她堅定著這個信念。隻是現在她沒有明確的線路可走,之前從沒到過山裏,對山路的難走也早有耳聞。這些天下來,她已經見識了大山的深度,目之所及,盡是大山圈固的牢籠。大的小的山峰一座連著一座,一層疊過一層,山之逶迤,觸目驚心。山體高大,路就隱了,根本看不到路,往哪逃呢?
但唯一值得慶幸的是,恰是這樣的幽深曲折,對自己出逃越有利,就算找不到出山的路,隨便找個地方一躲,先擺脫了這些人的追捕應該不算難事。
但眼下最要命的還是這座房子和它的主人們。對麵的石好用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還時不時嘰裏呱啦一陣,可她幾乎一句也聽不懂。
她深知自己是被拐賣來給人當媳婦了,但至今都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起初,她以為是麵相憨實的徐強,但後來知道他是石好的丈夫。在他們家被關了一天,被他們夫婦倆帶到這,也就見到一個石歡,可這不可能,他頂多有七歲。總不會是童養媳,可這家確實沒有男人了。
難道是這孩子的爸爸?離了婚或是喪了偶,想再娶,沒人肯嫁給他,就想著從外麵買一個?肯定是這樣了!她當然想不到石歡會是秦葉的兒子,一個年過半百的女人怎麼可能有這麼小的孩子!但為什麼不見他露麵呢?興許是有事出了門。那他什麼時候會回來呢?今天?明天?還是一會兒就回來呢?她隻覺得胃裏像有東西在翻攪,那東西分明叫驚恐不安。她無法使自己鎮定下來,一會兒安慰自己天總不會塌下來,一會兒又絕望透頂,怕得要命。
有時她想幹脆現在就逃,找準時機不顧一切地往外衝。可上哪找時機呢?徐強跟石好一直都在,石好的力氣她是領教過了,身材厚實的徐強就更不用說了。還有那隻體型龐大的狼狗,它就臥在石歡的身旁,陪著它的小主人一齊好奇地看向自己,時而無辜地打個噴嚏。
她一直拿狗當朋友,現在,也試圖從眼前這條狗身上找到一些友好,就當是為生命自由而結盟吧。但它隻是狗,沒那麼高的覺悟,也不懂她的心思,更不明白她的無助,自然不會為她演繹一段英犬救美的傳奇。
石歡終於看見了她的麵容,微黃的燈光下那是張很清秀的臉,卻也藏不住那無盡的仇恨與怒火。他不明白為什麼見過的新媳婦都是這樣,總是帶著一種拒所有人於千裏之外的架勢。難道她不快樂嗎?可大人們都說這是喜事,而且為此大擺酒席,除了新媳婦,每個人都是一臉的喜氣。如果不是高興,誰會樂於這麼做呢?在他這個孩子看來,這也確實是件大喜事,十裏八鄉的鄉親們歡聚一堂,好吃好喝的讓每個人都過足了癮,就跟過年似的。可新媳婦卻與這種氛圍很不搭調,她不融進這歡樂中,自然就少了很多歡樂的源泉。有些人不在意,依然舉杯暢飲。但石歡為此很是過意不去,他覺得她是客人,來到這裏就應該得到最多的關懷,她不開心與他是有關係的。
而此時的他麵對的可是自己的親嫂子,他是多麼想讓她開懷呀!但他想來想去都不知道該怎麼做。忽然他想到了自己的“綿羊”,欣喜不已,立即起身,因為沒注意到身旁的黑子,一腳踩在了它的前爪上,意識到後心疼又愧疚地連忙在它脖子上馬馬虎虎地揉了兩下。黑子很是無辜地將爪子收回,眨眨眼睛向後退了幾步,見石歡走出去,又立即跟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