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9章 酒中歌,水中月

秋風起,夕陽斜。

一葉扁舟如一枚飛梭在長江逆流而上。

舟頭坐著奄奄一息的李白,舟尾的鬥笠男在有力地搖動船櫓。

小舟如箭,破浪前行。

因為考慮到李白生機漸去,鬥笠男搖一會船櫓便需要停泊一次,然後趁著空隙為李白度入真氣維持他的生機。

即便鬥笠男一會兒奮力搖櫓,一會兒為李白度入真氣,但體力卻沒有多少下降的趨勢,隻是肌肉虯結的手臂滲出細密的汗珠子,滴滴答答地落在船板上。

李白幾次睜眼,想要勸說鬥笠男放棄載他返回當塗,但話到嘴邊,卻終於生生止住。

瀕死之際,他的確很想回家,很想回到自己的妻兒身邊。

兩人就那麼安靜地乘著那一葉扁舟,穿梭在滾滾波浪之中。

揚州到當塗足足有三百餘裏,即便快馬加鞭,也得一日功夫。

但現在鬥笠男泛舟而上,速度竟比快馬更要迅疾,因為一直逆流而上,並不穿山越嶺,距離反倒隻有三百裏左右。

若是依照鬥笠男現在的速度不減,估計再過四五個時辰,不到天明時分,他們便能抵達當塗。

李白約莫感覺到這鬥笠男功力高深至極,至少當不差於全盛時期的自己。這麼厲害的人物,必然是個響當當的人物,為何他竟然一點也不認識呢?

李白很想張口問他到底是何方神聖,卻由於體力有限,幾次張口都被鬥笠男製止了,示意他不要浪費體力。

舟行一夜,濤聲陣陣浪花翻滾的長江在晚上也有船舶展燈夜行。

但與這艘並無絲毫燈火的孤舟比起來,速度不知慢了幾許。

功力到了鬥笠男這等境界,已經基本上能夠夜能視物了,既然他是掌舵人,自當無需燈火照明。

因而一夜行來,江河上下兩岸竟無人發覺有這麼一艘小舟在快速地穿行。

李白仰躺在舟中,也不知道小舟行了多久,隨著時間的推移,原本昏黑的漸漸變得明朗,點點星光之中,一輪殘月掛在遠空之上。

現在是農曆九月下旬,殘月如鉤,月色也不明朗,隻有像李白這樣徹夜難眠的人,才會癡癡地望著那彎殘月。

月有陰晴圓缺,看來今夜,是看不到月圓了。

李白如是想著,小舟漸漸緩了下來,鬥笠男停下手中搖動的船櫓,再次將手指搭在李白的手腕上,一縷真氣度入他的體內。

李白感受到已經消失不見的體力又恢複了一點,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什麼聲音了。

這一次,鬥笠男搭在他手腕上的二指放的比之前更久了,不知過了多久,鬥笠男長長一聲歎息,鬆開了搭在他手腕上的兩根指頭。

接著,他也不說什麼話,側轉身子,驀地雙膝一軟,麵朝那輪殘月磕下重重的一頭,低聲吟道:“撒力古—吉利嘛—虔婆咯奇——阿裏察曳步陸——切尼額喜多——月神不滅,賜萬裏光明,度千載劫難,苦海不苦,盛世永昌,得食,得衣,得福,得子子孫孫千秋萬世之太平……”

鬥笠男頭磕在地,半晌不起,隻是這麼念著些奇奇怪怪的咒語,饒是李白博聞強識,也不能明白這人到底念得是些什麼經文。

他多年修道,老來參禪,可說對於佛道兩家的經典都十分熟悉,這鬥笠男所念的既非道家語錄,也不像佛門經典,倒更像是這糅合了多家謁語而變得不倫不類了。

彌留之際的李白體力虛弱到口不能言,隻是這麼一個閃念,也就懶得思考了,因為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讓他去思考了。

鬥笠男念完一長串咒語,才緩緩坐起,再次側轉身子,將鬆開的手指重又搭在李白的手腕上,咒語再起,依舊是那聽也聽不懂的:“撒力古—吉利嘛—虔婆咯奇——阿裏察曳步陸——切尼額喜多——”

但這一次,原本生機已然消失殆盡的李白突地全身一震,渾濁的雙目精光大綻,好像如遭雷擊,竟然驀地坐起身來。

“酒!給我酒!”

他的聲音有些蒼老,但卻渾厚有力,絲毫不像先前那奄奄一息的樣子,更像是個隨時都要爆發無邊氣勢的世外高人。

鬥笠男並不驚異李白這樣的反應,把手向背後一探,一個大酒囊便被他拿到身前,遞到李白的麵前。

李白並無多話,拿起酒囊拔開塞子,就那麼咕咚咕咚地仰頭灌下,酒水溢出嘴角,流淌在他的衣襟上,片刻便濕淋淋一片。

“好酒!好酒!哈哈哈哈哈哈……”

李白手不鬆,一口氣將滿滿當當的酒囊喝了個幹幹淨淨,直撐得他的肚子鼓鼓的,少說也有三斤黃酒下肚。

他扔了酒囊,仰天哈哈哈大笑,等笑聲剛歇,便唱到:“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攬明月。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

歌聲嫋嫋,蒼老如長江兩岸的枯草,但聲音蕩出老遠,驚得大河上下水鳥撲騰、秋蟬噤聲。

鬥笠男聽完李白一曲唱吧,身軀也震了震,繼而伸手,一點點取下頭上的鬥笠,目光灼灼地看著李白,一字一頓地讚道:“太白一曲酒中歌,當真好極。”

李白此刻也收斂了狂放的目光,凝聚在眼前露出麵目的鬥笠男,訝然道:“是你?袁晁!”

袁晁點點頭,黝黑的臉上露出淺淺的笑,轉頭望著天邊那彎殘月,淡淡道:“殘月如鉤,星光如豆,斷了多少相思,亂了幾許春秋。太白兄,小弟隻能送你到這了。”

李白搖搖晃晃地從小舟上站起,也轉身望著前方,卻不是望向遙遠的天上,而是埋頭望著水中,那一彎殘月倒映在江麵,被波浪蕩得更加破碎。

凝視良久,李白才沉聲道:“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遝如流星。袁晁老弟,謝謝你送我這一程,此時月好,此地水美,老夫,這就去也。”

言罷,李白縱身一躍,探手向波紋陣陣的江水之中抓去。

殘月如斯,若能抓它入夢,想來該有多麼詩意。

袁晁孤孤單單地凝立在舟頭,望著那漸漸漾開的波紋,終於長長歎息一聲,仰天道:“當塗到了。”

說完,他重又操起船櫓,掉轉船頭,順流沿著來時的方向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