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徐慕白也哈哈一聲笑,伸手搭在鬆濤單薄的肩膀上,道:“山間野鶴鬆濤,哈哈哈——”
兩人同時朗聲大笑,情形看著無比融洽,倒無需李鈺多做介紹了。
笑聲漸小,兩人看了看一臉疑惑的李鈺,鬆濤道:“我和你大哥,以前有過一點緣分,嘿嘿,都是淫賊惹的禍啊。”
徐慕白老臉一紅,向鬆濤連使眼色,岔開話題道:“你這小白臉,真的和我三弟撞到了一起?你該不會是?已經入了我龍影義軍的賊窩了吧?我可記得你曾經說過,此生隻當一隻閑雲野鶴,絕不離開山野林間。不然,我早將你綁出來,為我們這些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出出主意了。”
鬆濤聞言,吟道:“野鶴乘風上雲霄,閑雲遇龍翔九州。真龍出世,天地變色,既然注定這一場因緣際會,我怎能不來重見你這大唐第一淫賊哩?”
李鈺聽他二人對答間,竟是頗有淵源,不由向徐慕白投去問詢的神色。
徐慕白嘿嘿一笑,再錘了錘鬆濤弱不禁風的肩頭,向李鈺道:“鬆濤這小白臉能夠取到如意美嬌娘,可全憑俺的功勞,不然,這小子還是光棍兒一個哩。”
說著,他好似想起了什麼,又轉頭看向鬆濤,好奇問道:“喂,俺弟妹呢?怎不見她?”
鬆濤神色瞬間暗淡,卻是長長歎了口氣,搖頭不語。
李鈺聽得有些雲裏霧裏,不知道徐慕白和鬆濤之間到底有何過往,但看鬆濤現在的臉色,顯然是有些難言之隱。
徐慕白外表粗豪,但心思卻很細膩,看到鬆濤搖頭不語,也覺有異,卻不多問,另道:“這黑燈瞎火的,我們還是到城裏找個歇腳的地方敘話,有鬆濤這小白臉在,正好給我們說道說道鄆州的形勢。”
李鈺看到各路守軍在梁飛的提前布置下,有條不紊地各就各位,有的正在忙著修補城牆,有的正抓緊時間小憩,城裏的老弱百姓也找地方休息了,知道這裏暫時出不了什麼大問題,也點點頭,在梁飛安排的兩名親兵帶領下,來到了鄆城官邸。
按照正常情況,現在的鄆城縣令是梁飛,城內的所有調度都應該是梁飛全權管轄,不過,梁飛早已向城內守軍和百姓言明,一切必須唯李鈺馬首是瞻,兼之李鈺今日孤軍深入斬殺賊軍,憑一己之力破了五萬大軍的重圍,城內軍民早已將他視若神明一般的存在。
現在縣令梁飛和長期駐紮於此的水師都督水明月都離開鄆城,但李鈺卻不用擔心指揮不動這些官民,因為城內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龍影義軍的元帥是李鈺,隻需要他亮明身份,相信即便是刀山火海,也有許多人會義無反顧地奉命前進。
這,既是因為李鈺的赫赫威名,更是因為龍影義軍在鄆州的所作所為,深得人心,讓這些無家可歸、性命不保的千萬難民得以安身立命。
可能連李鈺都不會料到,他們今夜這一場六千對五萬的戰役之後,不僅沒有讓他們龍影義軍元氣大傷,反倒是四麵八方將會有源源不斷地難民和走投無路的散兵遊勇前來投奔。
三人在兩名親兵的帶領下,進了官邸。徐慕白所帶的一千騎兵一半守在南城門,一半隨他到了官邸,在大門口警戒。
雖然李鈺相信現在他可以隨意指揮鄆城的官兵,但戰亂之下,難保沒有一些心懷不軌的賊軍細作混進城裏。
這一千騎兵,都是留在梁山上的龍影義軍精銳,對李鈺等核心人物忠貞不二。徐慕白將他們帶在身邊,隨侍李鈺身側,也是極為保險的。
李鈺身為化境後期巔峰的人物,已對尋常的暗殺無所畏懼,能夠將他暗殺掉的,也不是這些普通精銳能夠察覺到的,所以他對徐慕白將五百騎兵充作保鏢頗有些不以為然。
這官邸是梁飛平時辦公和生活起居的地方,現在一應物什,也全是梁飛的東西,屋裏隻有先前那兩個親兵隨時伺候梁飛的衣食起居。
現在大戰剛過,李鈺三人到這裏借宿,那兩人沒有做任何準備,因為官邸隻有三間簡陋的屋子,中間是辦公的大堂,左側是臥室,右側是書房案卷。
李鈺領著徐慕白和鬆濤進了大堂,著兩名親兵將大門掩上,隻留他們三人在屋子裏密議大事。
等聽到兩名親兵的腳步聲遠去,李鈺才開口問鬆濤道:“先生看如今鄆州形勢,我們龍影義軍當如何破解?”
鬆濤淡淡一笑,反問道:“李公子是以龍影義軍的元帥身份問野鶴鬆濤,還是以一介布衣逃犯的身份呢?“
李鈺聞言,先是一愣,但立馬反應過來,朗聲道:“自然是龍影義軍的元帥,向龍影義軍的首席軍師求問了。”
徐慕白聽李鈺這麼回答,也明白鬆濤先前所問,乃是明著在向李鈺要官呢。這樣不世出的謀士,如此直白豪爽不掩心中所想,倒也是難得一見。
其實,無論是李鈺還是徐慕白,對鬆濤這樣直言要官的行為不僅沒有半點反感,反倒更加堅定,鬆濤此人,果然行事與尋常酸腐文人不同。
亂世用重典,名士多狂生。
“首席軍師麼?這倒有些新鮮。”鬆濤琢磨了一下,微微點頭,道:“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如果鄙人位卑言輕,自然不能有全局的視野和足夠的高度,現在既然是龍影義軍的人軍師,自然需要站在龍影義軍的全局看問題。不過,我還想再問元帥一句,你這元帥一職,可有什麼期限麼?”
李鈺又是一愣,這鬆濤說話看似雲裏霧裏,但每一句背後都直逼李鈺心底深處想而不敢想的問題。
在李鈺看來,這元帥一職的期限,如果換一句問法,當是“你這輩子就願意做一個龍影義軍的元帥嗎?”
李鈺可以想象,他的回答直接決定了鬆濤的對策。
謀士謀士,一名傑出的謀士,便是能夠立足當前,著眼未來,站在最高的高峰,謀劃別人想也不敢想的豐功偉業。
正如諸葛孔明的一番《隆中對》,在劉備還是四處流竄、身無立足之地時,諸葛亮便為他謀劃了三國鼎立的局麵。
可惜,劉玄德一身也隻有這麼大的格局,所以孔明也隻為他規劃了那麼大的格局,窮極他的一生,也無法打破魏蜀吳三國鼎立的局麵。
鬆濤這一問,不由得讓李鈺陷入了深思,他的格局到底有多大呢?
從一開始希望能夠苟且偷生,到後來渴望謀求立錐之地,再到現在終於堅定了幹一番改天換地的偉業,難道,他的格局就是如此麼?
成就帝王霸業?建立不世功勳?最終名流千古,成為讓後人緬懷和比較追趕的對象麼?
一時間,李鈺沒有回答,或者說,他從未有多麼清晰地想過以後,從未想過他以後的追求,從未想過他應該以什麼樣的格局達到什麼樣的高度。
李鈺不答,鬆濤和徐慕白也不說什麼,二人定定地望著他,希冀從他閃爍變幻的雙目和臉色找到些答案。
驀地,李鈺餘光掃過滿目瘡痍的城池,心頭突地一亮,想起了那句冠絕古今的驚世名言,喃喃開口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元帥也好,帝王也罷,都去他娘的吧。”
“好!好!好!”
李鈺此話一出,鬆濤雙目大閃,精光爆射,拍掌連道三個好字,繼而重複道:“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好氣魄,好誌向,既然元帥有此執念,我鬆濤便是粉身碎骨,也願為元帥鞍前馬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
話落,他豁然從椅子上站起,雙膝一軟,噗通一聲跪倒在李鈺跟前,叩首道:“卑職袁公壽,見過元帥!”
他這一跪,頓時讓李鈺和徐慕白同時一驚,不等李鈺有何反應,徐慕白也身形一動,噗通一聲跪倒在鬆濤跟前,對李鈺叩首道:“末將徐慕白見過元帥!”
李鈺本來有些許慌亂,此刻見徐慕白也豁然跪地,心頭一振,猶豫了片晌。他心中跟明鏡兒似的,鬆濤行此大禮,已遠超了屬下的關係,而是有了君臣禮節在其中。
鬆濤是讀書人,還是個謀略滔天的謀士,亂世之中,生就是輔助雄主的翅膀。他之所以如此行禮,很明顯是站在他的角度,提前將李鈺推上了退無可退的爭霸之路。
而徐慕白顯然也明白鬆濤的用意,他雖然嘴上不說,但一直以來也在有意無意地將李鈺往成就一代王霸之業的路上引。現在他以李鈺的結拜大哥的身份,隨著鬆濤一起行這君臣之禮,更是斷絕了李鈺半路撤退的可能。
李鈺彎腰離座,雙手懸空,看著兩人跪在地上,心中思潮起伏,許多念頭如陣陣波濤一般在腦海裏來了又去。
若接受了兩人的跪拜大禮,李鈺就將正式踏上爭奪天下的帝王之路;如果拒絕,他的格局,或者說龍影義軍的格局,就極有可能隻是一股安於一隅的小團體。
以他李鈺的身份,在這惶惶亂世,如果選擇安於一隅,他不僅無法為追隨他的人尋覓到安身立命的沃土,反而會給眾人帶來滔天的災難。
跪倒在地的鬆濤脊背有節奏地微微起伏,而徐慕白的虎背卻是急劇起伏,顯然他對李鈺的決定,更加擔心。
李鈺反反複複思慮良久,終於牙關一咬,大馬金刀地,重新坐回椅子裏。
徐慕白和鬆濤雖然沒有抬頭,卻很容易便能感覺到李鈺已經坐回椅子上,腦袋在地上磕了三聲響後,重新一動不動,等待著李鈺的回答。
李鈺等他們行了大禮,沉聲道:“二位快快起來。”
鬆濤和徐慕白得了李鈺命令,沒有半分猶疑,立馬從地上爬起。雖然向李鈺行了跪拜大禮,臉上卻是掩不住的興奮。
李鈺也不多說什麼,從椅子上起身,與二人相對而立,看著鬆濤,笑問道:“鬆濤先生真名叫袁公壽麼?我倒是孤陋寡聞了,以前竟然沒有聽說過。”
鬆濤點點頭,回道:“鬆濤隻是我寄情山水取得外號,在名上各加一木一水,希望如鬆隱於山林,如濤歸於江海。現在既然山水林木與我無緣,自然應該用回原名。”
一個名字的改動和寓意,已可見鬆濤此人並非常人。
李鈺又道:“那現在,咱們應該叫你袁公壽了。”
袁公壽毫不猶豫地答道:“鬆濤二字,以後再也不屬於我了。”
說完,他又沉吟了一下,對李鈺恭敬地道:“卑職覺得,我們對元帥的稱謂,也應該改一改。常言道,名不正言不順,若是稱謂不改,以後必然會有諸多不便,號令難以施行。”
李鈺聞言,感到有些好奇,他們之所以定下龍影義軍這個稱號,以“元帥”稱呼李鈺,主要就是考慮到名不正言不順這個問題,為了能夠不被李唐勢力明著打壓,才舉起義軍大旗。
但現在袁公壽建議更換稱呼,自然有些不解。
袁公壽看出了李鈺的不解,鄭重道:“元帥二字,隻成一軍,若想開創萬世太平,僅有軍隊是萬萬不能的。所以,以後我們得叫您‘主公’,而非元帥。這龍影義軍,以後也可將這‘義’字去掉,隻是現在我們根基未穩,意圖不必太過明顯,姑且用著。主公覺得如何?”
李鈺其實一直沒有考慮到這些細節,以前並不覺得有什麼問題,現在見袁公壽這麼說也覺得有些道理,自然點頭應允。
隻是短短的幾番對答,李鈺已深知袁公壽胸有韜略,心中滿意,道:“軍師現在可以告訴我,目下我們應該如何行事了嗎?”
這,才是他現在最為關心的問題。北有史思明二十萬大軍囤積黃河岸邊,南有李唐軍隊虎視眈眈,西有尹子奇的征東軍隨時東進,與鄆州比鄰的濟陰,現在又是拜月教的地盤。
即便是鄆州境內,現在的雷澤縣和巨野縣,也不在李鈺的控製範圍,不然,巨野一行,他也不會落入蕭厲等人的手中。
說來說去,洪天德還是將李唐王朝視為正統,龍影義軍或者說李鈺,隻是他向虢王李巨甚至是大唐王朝邀功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