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風鼓蕩,紅日如血。
兩個修長的黑影站立一處高高的土崗。
“殺敵四百三十又六,焚車一百五十又三,燒糧三萬餘石。眾姐妹陣亡一百七十又四,重傷三十又八,餘五十又二尚有戰力。”
身背柘木硬弓的明月艱難地張嘴,向站立在一處高崗的“大姐”彙報道。
“大姐”背負雙手,望向遠方的眼睛裏盈滿了淚水,許久才微微顫抖道:
“如此,也算為洛陽的姐妹們報了仇了。隻是沒有手刃孫孝哲那狗賊,實在心有不甘啊!”
明月聞言,語聲慘然,埋頭道:“都是我偵察不力,本以為順藤摸瓜便能找到這歹毒無比的食人魔頭,卻不曾想……”
說到最後,語音哽咽,再難繼續下去。
“大姐”轉身,看著明月抖動的肩膀,伸手輕輕拍了拍,溫聲道:
“明月妹妹不必自責,以後誅殺此獠的機會不會少。現在我們摧毀了他們的後勤補給,也許能讓長安多堅持一點時間,讓她能夠逃得性命。隱龍不死,血影不滅。”
言罷,“大姐”轉頭望天,重重地歎了口氣,邊走下土崗邊道:“差不多了,走吧!”
明月望著大姐落寞的背影,再看向遠處一片狼藉的戰場。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硝煙滾滾!
餘下的幾十位黑衣女子和李鈺、徐慕白將戰死的黑衣屍體堆放在一起,架上柴禾焚燒。
而那些殘肢斷臂的胡兵和死傷的戰馬,他們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去打掃清理。
待那些黑衣屍體徹底被熊熊烈火包圍,大姐呼喝一聲便上了一匹沒有損傷的黃驃馬,其餘女子也再不停留,提刀躍上未被驚散的戰馬。
那三十餘名受了重傷的女子已經包紮好了傷口,在同伴的扶持下上了戰馬。
雖然幸存下來的黑衣女子不過八十人,但戰場幸存下來的戰馬也不過四五十匹,不可能人人一騎,於是沒有馬匹和受了重傷的女子便與同伴同乘一騎。
大姐見一眾姐妹大多上了戰馬,再不停留,手上陌刀刀背一拍馬臀,便在古道上飛馳起來。
蹄聲隆隆,五十餘匹戰馬尾隨其後,卷起飛揚的塵土。
“等等我,哎,等等我。你們這些臭娘們兒倒是等等我啊……”
在飛揚的塵土中,一道雄壯的紅色身影緊緊尾隨其後賣力奔跑著,一邊跑一邊吃著塵土一邊不停地咒罵著。
李鈺全身被鮮血染紅,仿佛根本沒有發現那一群人已經遠去,隻盤腿坐在熊熊燃燒的屍體旁,一雙大眼死死地盯著嗶嗶啵啵不停翻卷的黑色屍體。
這就是戰爭!這就是死亡!這就是該死的亂世!
在這樣的亂世之中,自己到底何去何從?
是要如喪家犬一樣被許多知名不知名的敵人追殺?
是要卑微如趙老丈找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苟且度過一生?
還是要如這些身處絕地而絕不低頭的沙場戰士一般慷慨赴死?
在這浩浩湯湯的曆史長河裏,自己到底應該選擇怎樣的道路走下去?
前世今生,自己從未有過為萬世開太平的理想,更沒有睥睨天下縱橫寰宇的誌向,隻是想要做一個太平盛世的升鬥小民,難道這一點渺小的夢想真的都成了奢望麼?
自己並非芻狗,世人也絕非螻蟻,為何生存下去此般艱難?
誰能告訴我?有誰,能夠告訴我一個正確的答案?
李鈺想不出答案,也聽不到誰的回應,隻有屍體焚燒的火焰無情地嘲笑著自己。
“跟我們走吧。”
聲音清脆,語氣溫柔,明月牽著一匹戰馬緩緩來到李鈺的身後。
李鈺被這聲音驚醒,慢慢站直身子,轉過頭來,看到那個身背柘木硬弓的黑衣女子。
雖然看不到麵容,但那修長纖細的身形隻給人一種脆弱得心碎的感覺。
那雙澄明的眸子透過鬥篷打量了一下臉型俊美、神色悲傷的李鈺,語音悲愴地道:
“盛世的千金亂世的孤魂,戰死沙場總比任人淩辱來得爽快。如果公子沒有去處,不妨和我們一起走吧,雖然我們也不知道該去往何處,但天大地大,總該有一處可以讓我們容身的地方。”
“盛世的千金亂世的孤魂……”
李鈺閉眼喃喃念著明月說出的話,許久,雙眼睜開,臉上竟再也見不到一絲悲傷,隻重重地向明月點了點頭,接過她手上的馬韁,一個翻身便向馬背躍去。
動作瀟灑,身法輕靈。
但是,興許是用力過猛,這一個瀟灑輕靈的翻躍竟從馬背這一邊翻向了另一邊。
這還不算,因為左腳踩著馬鐙,絆住了翻過去的身體,隻見他頭下腳上結結實實地朝地上墜去,竟是一個漂亮的倒栽蔥。
本來神情落寞的明月見此情形,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取下纏住李鈺左腳的馬鐙,一個騰身便坐上了馬背。
纖纖玉手伸出,一把撈住李鈺的胳臂,奮力一拉便將他提上了馬背。
隻見啃了一嘴泥草的李鈺臉上漲紅,緊緊地埋頭坐在明月身後。
明月雙腳一架馬肚,手上韁繩一振,戰馬得了指令,撒開四蹄便狂奔起來。
“啊呀!”
一聲慘叫響起,卻是猝不及防之下的李鈺在這突然的飛馳中差點又從馬屁股上摔了下來。
慌亂之中也顧不得什麼男女授受不親,雙手竟死死環抱住明月纖細的腰身,勉強穩住了身形。
明月全身一震,澄明的眸子裏閃過一絲憤怒。
李鈺哪管這女子的反應,隻將身體緊緊地靠在她的身上,環抱著的雙手一點也沒有放鬆的意思。
如果生平第一次騎馬便連續摔下兩次,更何況是在女同誌麵前,讓自己一個堂堂七尺男兒以後如何見人?
好在憤怒中的明月並未有什麼動作,隻安心地駕著戰馬朝前飛奔。
“等等我啊,仙姑,娘娘,姑奶奶,倒是等等我啊,你們這些臭娘們兒倒是等等我啊……”
不過片刻功夫,明月和李鈺便追上了其餘眾人,塵土飛揚中的徐慕白還在邁著雙腿奮力地追趕著前麵的眾位黑衣女子。
黑色的洪流不一會兒便出了那道峽穀,向著一處寬廣的荒涼原野奔去……
半個時辰後,峽穀另一端慢慢響起了轟隆隆的蹄聲,接著是遮天蔽日的灰塵滾滾而來。
飛揚的塵土中旌旗招展,獵獵作響,迎風飄蕩的大旗上一個燙金“蔡”字格外耀眼。
數百匹戰馬率先從那灰塵中飛馳而出,瞬間便來到濃煙彌漫的戰場。馬上皆是手執長槍、身著明鎧、頭戴紅纓盔的輕騎兵。
來到狼藉的戰場,十餘名騎兵跳下馬來四處查探,不一會兒便回到馬隊之中,其中一人向馬隊前排正中一個魁梧的漢子稟道:
“稟告將軍,前鋒孫孝哲將軍押送的輜重營在此遭到襲擊,全軍覆沒,糧草盡皆被焚。根據現場來看,襲營者應該是半月前在潼關偷襲輜重營的那一夥女賊,估計傷亡應該不小。”
魁梧的漢子聞言,醜陋的臉上顯得更加猙獰,大罵道:“草他媽的孫孝哲,輜重營都讓那群臭婊子給端了。”
罵聲落地,手上馬鞭重重摔在馬臀上,那匹棕色戰馬馱著他飛快地向越來越近的大隊飛馳而去。
不一會,便來到大隊前麵。
隻見這一隊兵馬在這峽穀裏彎彎延延有十餘裏,此時已經放慢了行進速度。
那魁梧的漢子打馬來到隊伍最前麵的“蔡”字大旗下,握著馬鞭向一位麵色紅潤、身著獅子鎧的將官稟道:
“稟告大將軍,我軍輜重營被那群不知名的女賊偷襲,糧草盡毀,五百餘名將士陣亡。”
大將軍聞言,麵色悚然,怒道:“狗日的孫孝哲,老子千叮嚀萬囑咐讓他保護好輜重營,這下倒好,三萬石糧草被毀,我五萬將士三月的口糧啊。”
說著說著,伸手便抽出腰間橫刀,當空一劃,大聲道:“傳我軍令,眾將士開始急行軍,務必在太陽落山前趕到長安城下。”
身旁一名傳訊兵聞言,躬身答“喏”,身背令旗,撥馬便朝身後的部隊馳去。
大將軍看著眼前的魁梧漢子,將手中橫刀一遞,又道:“熊山聽令,執我佩刀傳訊孫孝哲,若他不能在明日天亮前叩開長安城的大門,我蔡希德會親自取下他的狗頭。”
那叫熊山的魁梧漢子聞言,麵容一肅,朗聲答“喏”,接過蔡希德手中的橫刀,便要撥馬遠去。
“等等!”蔡希德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麼,招呼住準備離去的魁梧漢子,問道:“你說襲營的是那夥女賊?”
熊山勒住戰馬,躬身答“是”。
蔡希德聞言追問道:“可知這一次傷亡如何?”
熊山略略思忖了一下,謹慎地道:“因屍體被焚,沒有確切數目,但初步估計,少說也有百餘名戰死。”
蔡希德聽完,仰頭望天,自言自語道:“長安一戰亡六百,潼關襲營亡兩百,今日一戰亡一百。一千人到現在應該已不到一百人了。”
說完,他麵容鄭重,對熊山道:“派三百餘輕騎兵找到這股女賊到底藏身何處,若時機有利,可盡殲之。若能生擒,也可充作你們輕騎營的福利。”
熊山聞言,一雙眼睛迸射出熾熱火焰,朗聲道:“得令!”
蔡希德見此,大手一揮。熊山再不遲疑,撥馬便向自己的輕騎營馳去。
蔡希德看著消失在前方的熊山,手捋長須,喃喃道:“血影,看來也該從大唐的曆史上除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