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宇笑幾聲走到院角,用另外那隻空著的手拎起一隻油壺。我繼續不解眨眼。他解釋,“我昨天跟村裏要了點汽油來,把霞的車開到鎮裏就能加油了,水箱估計也燒幹了。走,去看看。”
不用走路去宏鎮,能避開炙熱的日頭,我自然是高興的。浩宇三兩下搗鼓好霞那輛SUV,我舒舒服服的坐進了副駕座,耳聽浩宇發動發動機,踩油門,車慢慢爬出土坪。
在狹窄的土路上顛簸一陣,SUV便轉到了公路上。路過之前圍困霞的那片甘蔗林時,浩宇神色嚴肅,盯著那片林子看了好久。久到我不得不拍他的肩膀提示他前麵來了輛拖拉機,就快撞上了。
浩宇回神,打過方向盤繞開拖拉機。拖拉機司機被驚得不清,用土語罵了幾句,拖拉機後麵拖著的公雞母雞發出熱鬧嘈雜的唧唧咯咯聲和撲啪扇翅膀聲,似是在給司機助威,揚起一路雞毛。
“早上,村西頭好像挺熱鬧,也不知道怎麼回事。”浩宇開始跟我聊天。
“沒啥事,”我應付道:“就是顧婆婆她小姨死了。”
浩宇輕輕啊了一聲,然後瞥了我一眼。我明白他在想什麼,於是解釋了一句,“壽終正寢,無病無災。”浩宇沉默。
換我發問:“這個什麼書齋的,是什麼樣子?”
浩宇回:“宏鎮書齋,在宏鎮唯一的那條主街上,原先是宏鎮大地主劉家的祠堂,解放後改建了,現在功能有點類似於曆史博物館。”我忍不住發笑,這麼小一個鎮,也有曆史博物館。
浩宇似是明白我為何而笑,道:“我不知道你在找什麼書,不過那裏麵有間屋子,陳列著一些類似族譜啊,野記啊之類的,都是劉家後人搜集整編的。記載的隻不過是關於他們劉家人的事跡而已。你確定你要找的書在那裏麼?”
確定,我當然確定,要的就是族譜啊,野記啊之類的。不過,我模棱兩可的回:“去看看再說。”說話間,車輪子碾上了平整的水泥路,我們到了宏鎮。
浩宇先駛往鎮裏唯一那座加油站,吩咐工作人員把油缸加滿。付錢的時候浩宇對我說:“木子,我們走路進去好不好,裏麵街窄人多,車不好開。反正也不遠,幾十米而已。”我應聲好,鑽出SUV。
浩宇將車停在加油站空闊的地坪一角,帶著我朝鎮中心走去。果然很近,走了大概三五分鍾,我們就站在了宏鎮主街的入口。
街已經比原先寬了一倍有餘,原本兩層樓高的小木樓都被四五層的混凝土樓替代,沿街是落地的櫥窗,裝飾著俗豔的霓虹燈,一些不知品牌的衣服亂七八糟的展示 著。
大概是很久沒有下雨的緣故,空氣中充斥著幹燥和煩悶。行人往來匆匆,皺眉搭臉的,稍微碰擠一下就橫目相向。一群小孩嘻哈路過,大褲腳已經拖在地上,奇 怪的位置上釘著形狀奇特的口袋,頭發染得五顏六色。
這裏,再也找不到八十三年前的那種古風古貌了。
“怎麼?你還沒來過宏鎮?”見我呆立不動,浩宇問。我點點頭,又搖搖頭。
浩宇朝前走兩步,回頭招呼我:“來,書齋就在那邊了。”我抬腳跟上。
這可能是這裏唯一一座還勉強保留著的木建築,雖然被不負責任的後人修葺的有些不倫不類,但依稀保留了幾分原樣。
一米多寬八字門刷著劣質的白石灰,慘白慘 白的,門框兩側各懸掛著一條木牌,刻著對聯一副,可惜字跡斑駁,我認不全。倒是一塊木牌貼在牆角,上麵幾個大字簇新晃眼。
宏鎮書齋,門票五元。哦,還要門票。
一個四十左右的女人坐在一邊,頭上燙著鋼絲卷,一臉蠟黃,嘴巴卻抹得鮮紅,翹著二郎腿跟隔壁買飲料的一灰褂大媽聊天,正聊得熱鬧,嘰嘰呱呱咯咯咕咕,讓我回想起之前在土路上邂逅的那一拖拉機雞。
大概是瞟到我和浩宇站在門口有一陣了,那女人扭頭朝我們吆喝:“哎,買票在這。”順嘴還吐出幾個瓜子皮,讓我佩服不已。
浩宇摸口袋找零錢,突聽女人一聲變了聲調的驚喜直呼,“哎喲,這不是浩宇嘛我說。”我看見浩宇揣兜裏的手顫抖了一下。
我抬頭看過去,隻見那女人猛的一下站起來,撒了手裏捏的幾顆瓜子,朝浩宇奔了過來,邊扭邊笑還不忘回頭對那灰褂大媽解釋:“這是浩宇哎,我侄子,大學生,北京的。”那聲調一下比一下高,說到最後簡直洋溢著火一般的熱情。嚇得浩宇後退一步。
我捅捅他,小聲問:“你是不是不認識她?”浩宇小心而含蓄的點點頭。
好在那女人接下來就是自我介紹了:“哎呀浩宇啊,認不出我了吧?嗨,我是你玉嬸子啊。”說完咯咯大笑。
浩宇做出恍然一副模樣,回說:“噢,是玉嬸子啊。”可我明顯聽出來他話裏底氣不足,估計還是沒認出來。
玉嬸子卻很高興,忙道:“是啊是啊,你看,我們多少年沒見了。前兩天我還跟你玉椿叔說起你呢。你這孩子,怎麼去了大城市,就忘記鄉下我們這些窮親戚了。”
“噢,玉椿叔啊。”這下浩宇徹底恍然了,聽見玉嬸子的話又忙解釋:“哪能呢,我這不是回來了麼?玉椿叔身體好麼?嬸子你看上去可年輕多了。”
浩宇的話讓玉嬸子很是受用,咯咯笑了好幾聲,“是的喲,你玉椿叔也這麼說喲。鎮裏新開了家高級發廊,我就隨便燙了個頭發,你玉椿叔就說認不出我了。哈哈。這個頭發可貴啦,花了三十塊。怎麼樣,還不錯吧。”說著,玉嬸子得意的將頭扭了幾下。
“唔,不錯。”浩宇含混應付。
我不想耽誤時間,拍了拍浩宇的肩膀示意他掏錢買票。這個動作卻把玉嬸子的注意力吸引到我身上:“喲,這閨女是誰?我咋沒見過?是侄媳婦?”我本來準備露出的禮貌微笑凝結住,慢慢看了浩宇一眼。
浩宇忙把十塊零錢遞上,“她是我朋友,嬸子,來,這是門票錢。我們進去看看就走。”玉嬸子接過零錢,扯了兩張粗糙的紙票,“唉,大家是親戚,本不該收你的錢,不過這是鎮裏的生意,我也做不得主。”浩宇接過票來,應道:“應該的,應該的。”
我抬步朝裏走,浩宇和玉嬸子告了聲別急忙跟上。小小四方院子兩邊各有廂房一間,對麵估計是正廳。我思量著該從哪裏看起,浩宇突然跟我說了句:“木子,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來。”
我點頭說好。瞥見他從兜裏掏出錢包,摸出兩張百元大鈔,折成四方,朝外走去。繼而我便聽見兩人對話。
浩宇說:“嬸子,來的匆忙,沒什麼預備,這個?”玉嬸子說:“喔唷,你幹什麼嘛。”
浩宇說:“給弟弟們買點吃的用的,就是我做哥哥的一點心意而已。”玉嬸子說:“那,哎呀,那好吧,那我代他們謝謝你了,咯咯。”浩宇說:“謝什麼,一家人嘛。”
玉嬸子說:“咯咯咯,那是,一家人。以後弟弟們也到北京去讀大學,你們兄弟多親近親近。”浩宇說:“一定一定,那我先進去了。”玉嬸子:“好,好,你們慢慢玩,慢慢看,有啥需要就跟嬸子說。”
咯噔幾下腳步響,浩宇回轉。我恭喜他,以後在北京就不寂寞了,兄弟多往來,熱鬧。
浩宇笑了笑,壓低聲音說:“他們的成績。”邊說邊搖了搖頭,繼而往右邊的廂房走去:“來,書都擺在這裏。”我跟著他進了右廂房,這裏果然是圖書陳列室。
進門大概七步深,窗下擺著張破舊的八仙桌,靠牆一溜桌子,罩著玻璃罩子。我挨個看過去,第四本就是我在燕子爹書桌上看見的那本宏鎮異誌了,封麵的深藍顏色已經褪色了許多,封書的白邊也微微發黃。
我盯了這本書一眼,接著繼續找,劉氏族譜擺在最後。手指點在玻璃麵上,對浩宇說:“我想看這本,還有那本。”說完了就彎腰看玻璃罩子和桌麵的接縫處,還好,不是密封的,可是每張桌子的側邊都鎖著把小銅鎖,於是摸出一支細鐵絲,準備撬鎖。
浩宇忙製止道:“等等,我去找我嬸子來。”剛才那兩百塊就是幹這個的,我收好鐵絲心裏暗暗佩服浩宇做事滴水不漏。
俗話說有錢能使鬼推磨,玉嬸子也不例外。她跟著浩宇走來,手裏拎著串鑰匙,邊跨進屋子邊誇:“你們大學生就是愛讀書,這麼老的書也要看。”浩宇笑笑。
找到鑰匙,玉嬸子把玻璃罩打開,我小心捧出那兩本書,擱在一邊的八仙桌上。
浩宇對玉嬸子說,“嬸子,我們看完書就叫你,很快的。”
玉嬸子連說好,轉身出了門。
我呼出一口氣,伸手揭開深藍色的封麵。第一頁,是序言。我草草掃了一下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