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4章 別無他法

招財圖倒沒什麼出奇的,財神爺捧著隻金元寶笑容可掬,但仕女簪花圖筆觸頗精,線條柔順。畫的是一個古代女子斜側著身子,左手背在身後,手裏輕輕握著一本 書,右手則曲著蘭花指放在側麵,遮住了原本該露出來的小半張臉。

雖然看不見五官,但見此女子身形窈窕,頗有風姿,令人自動想象其動人美貌。

我右手支頭,擱在接待桌上,將畫好好欣賞了一陣,視線落在畫角上,看見一個四方印記,應該是作者的印章吧,我想。湊近了一瞧,果然,小篆體刻著四個字,未央居士。

畫是好畫,可惜隻畫了一個美人圖,背景什麼的都沒有,而且裙裾袖口都隻有輪廓,缺了幾筆白描線條來展現細節。整個畫麵看來有些蒼白。

我收回四下打量的目光,踮腳趴在櫃台上朝裏望了望。隻見櫃台背後一側有個小小木門,等了數秒,還是沒聽見響動。可能是我聲音太小,服務員沒有聽見,於是我提高嗓門又喊了聲:接著說:“有人麼?”

很快,有聲響從那張門後傳來。

先是踢踢踏踏的拖鞋拖地的聲音,接著是擰門把手的聲音,再跟著一聲,吱呀,被旋開的門鑽出一個清瘦的身影。

逆著光,我看不清來人麵貌,但聽一個頗為清脆的男子嗓音傳了來,有人說:“有事麼?”

“開個單人間。”我回答,低頭掏錢包。隨著腳步響,那人走近,所:“住幾天?”

“先開三天吧。”我抽出身份證和幾張百元鈔票,邊等他說押金數目。

“三天啊。”那人說:“押金五百。”

我數好鈔票遞過去,抬眼看見那人的臉,不禁有些遲緩,這不是人。不過停了極短的時間,我慢慢把手裏的證件和鈔票按在木桌台麵上推向另側。在那人伸手取錢的時候,我又好好打量了他一番。

一副黑框眼鏡架在挺直的鼻梁上,頭發蓬亂,遮住了額頭與兩頰,滿臉短須,將顏麵又擋了大半。

身子瘦削而修長,上身一件頗舊的海軍藍套頭衫,下身一條軍綠色沙灘短褲。露在掩飾外的皮膚十分蒼白,但唇色極潤。動作間,唇角稍抿,鎖骨微凸,擋不住骨子裏的妖嬈風姿。

他低頭看看身份證,又抬眼看看我,對上了我探尋的目光,一愣。

我露出微笑說:“怎麼,不像?”

“哦,像的。”他答,放下身份證,低頭抽開抽屜,摸出一隻水筆和一本登記冊,草草劃了幾筆,最後遞上一把帶著門牌的鑰匙。說:“209房,上二樓左轉,到底。”

我低頭,看著伸向我麵前的這隻雪白的手,暗想,此時若是用我的左手按住他的手,然後右手斜劈他的頸側,應當能暫時另他半身酸軟;接著用劍自頂插入,打破他的殼體,就能把妖氣逼迫出來;最後發符收妖,頂多兩張便能搞定,所耗時間不會超過十分鍾。

不過,我隻是接過鑰匙,道了聲謝。

他不再多言,轉身,踢踏腳步幾聲響,又退進了適才那扇木門。

我背著包袱,慢慢走進樓梯間。

這個世界,遠比我們想象的複雜。比如說,純粹的人類並不是這個世界的主宰。妖,和人是共生的。

妖是個奇怪而邪惡的群體。這麼形容它們似乎缺乏尊重,但卻是自以為為世界主宰的人類的普遍共識。人類的天性就是如此,對於未知的事物有著難以驅逐的驚恐和抗拒。

一句話來說,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消滅,要天下大同。這種屬於人的天性促使了某類具有特殊本領的人,比如說,天師或者道人等出現。

這樣的出現,並不是憑空產生,是一條瀝滿血淚的道路。一次次的嚐試,為了消滅而嚐試不同的方法和工具,對天師和道人來說,每次失敗的代價都是巨大的,受傷或者送命。

每本家傳驅魔秘籍字字都是以血寫成,每一條成功經驗的背後都是數條甚至十數條性命,人的,也有妖的。

這樣生來就是對立的,發誓要消滅對方的兩個種族,不太容易和睦相處。

但我必須承認,和鬼不同的是,我從來沒有真正憎恨過妖類。在我看來,它們的窮凶極惡都是被逼的。人類霸占了天人地三界,留給它們的生存空間微乎其微。

即 便是這樣的微小的空間,它們也遭到來自人類無所不用的打擊和壓縮。所以一旦妖體敗露,迎接它的就是圍剿,圍剿,圍剿,直至最終消失。

除了憤而反擊,別無他法。

所以盡管每次下手除妖我並不會手軟,但心底裏還是會冒出同情。

妖不比人類,人死了,形滅而神不滅,到地府報個到又可以排隊等輪回,當然生前做了惡事錯事壞事的人除外,這類人還得在地府接受再教育,贖個幾百年罪妖死了,就是真的死了,徹底消失了。

這類想法我跟祖奶奶交流過一次,祖奶奶先是吃驚,再暴怒,繼而我可憐的頭被她猛敲了幾下鑿栗,最後耳提麵命,“你哪來這樣離經叛道的想法?我們李家和妖魔鬼怪從來就是勢不兩立。”

之後就是啪啦啪啦的曆史故事回顧,某朝某年某妖出現死了多少多少人多少多少個村子成為死村等等等。從那以後我再也不和她老人 家做心靈層次的交流。

代溝,差了幾千年的代溝,是沒法填平的啊。

晚上我睡得很不好,並不是心裏牽掛樓底下那個在這個小旅店裏做接待服務生的小妖,而是小旅店臨著馬路,車來車往的噪音太大了。有一陣好不容易稍微有了睡覺的意識,又被一陣尖嘯的摩托車聲吵醒。

輾轉一陣後,我開始懷念小村木屋。

懷念夜晚的寧靜,清晨濕漉漉的空氣,各種雞鴨叫聲,還有趙大爺養的兩隻白鵝,公的那隻一見我就伸長了脖子撲扇著翅膀朝我攻擊,害我每次去解決內急問題時都小心翼翼。

還有老樟樹,說話一股子酸腐,有時還帶著點陰陽怪氣。

我就在這種惆悵的情懷中進入夢鄉。祖奶奶依舊沒露麵,可能還在生氣。我樂得逍遙。

再睜眼已經接近中午,我摸摸空空的肚皮,決定出去找一家飯店美美大吃一頓。一想到美味佳肴,我將對小村的懷念猛然拋到腦後。

迅速起床,草草收拾,將鑰匙塞入褲兜裏,來到走道,反手關上房門。

途徑大堂,一個男子穿一件白色圓領T恤,正趴在接待桌上看畫報。聽見聲音,他抬頭看我一眼。

我上下打量他一圈,隻見此人頭發短而利落,兩道濃黑劍眉下的兩隻眼極其有神,鼻子高挺,拿著畫報的手指相當修長。

最重要的是,這個是人。

他露出一個微笑,兩隻眼睛彎彎的,上排牙現了百分之六十出來——這是個友善而溫暖的笑,我如是斷定,並回報以一個微笑。

“出去啊。”他跟我寒暄。

我點頭,然後回問,“請問你是?”

“噢。”他道,“你是昨天入住的吧,我聽小文說的。這店是我的,歡迎光臨啊小姐。”

我微笑道謝,再問,“小文是誰?”

“嗬嗬。”店老板朗笑了幾聲,眼眯成縫,別說,還挺有幾分魅力,“小文是我請的小弟,昨天是他給你登記的。”

“那麼。”我本想問問那個“小文”在哪,但是覺得這麼關心人家挺令人生疑的,於是轉問,“這附近有啥好吃的飯店麼老板?”

“有啊。”店老板熱情回應,“隔壁那家小吃店,店小了點,但是幹淨,咱們縣城的特色小吃小菜,那裏都有的吃,而且還便宜,量足。”

我饞蟲被勾起,注意力立時被轉移,邊道謝邊出門。

剛一推開小旅店的玻璃門,一股熱浪迎麵襲來,身上立時布了一層汗。這破天氣,熱得簡直能直接烤乳豬了。

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店老板指點的小吃店前,打量了一下卻有些猶豫。小店店門大敞著,顯然沒有冷氣機伺候,我便想換個地方。

至少有得冷氣吧,否則吃個飯出來跟洗個澡似的,受罪不說,吃得也吃不香。

正當我準備離開時,瞄到一個背影,腳步便緩了。還是那件海軍藍套頭衫和綠色褲子,小文正背對著門而坐。

我改變了主意,跨進小店,尋到屋角空桌,一抬眼便可看見小文的側麵。隻見他手裏握著雙筷子,正在吃麵條。

剛坐定,服務小妹一手拿著張過了塑的菜單另一手捏著塊抹布朝我走來。她先用抹布在我麵前還算幹淨的桌麵上掃了兩下,接著把菜單往我跟前一扔,轉身走了。

我邊想這小妹態度怎麼這麼差,邊朝菜單上看去,一看之下,口水橫流,立刻將剛才那些微不快給丟到了爪哇國。匆匆瀏覽,選了幾樣菜,揮手招小妹。

還是剛才那個服務員小妹,邊聽我報菜名,她邊用一支圓珠筆在一本簡陋的小本子上刷刷劃著。我一氣點了五個菜,葷素搭配,還有一碗紫菜蛋花湯。

“還有麼?”小妹不耐煩的問。

我依依不舍放下菜單,說:“先上這些吧,不夠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