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母親把我抱在懷裏,我一見到阿蓮,就拚命地哭。阿蓮見狀,忙轉頭對母親說:“那天停電,燭光也暗,大概是我算錯了呀,你們這孩子挺好。”說完,她就一直低著頭走了。
母親歎了口氣,說阿蓮婆婆也不容易,祖墳被刨,心裏也一定不好過。父親沒好氣地說:“又不是我們叫人刨的。”
不管怎樣,我的出世並沒有給家人帶來什麼不幸,也沒有給大隊裏惹什麼麻煩。後來我大一些了,母親常帶著我回外婆家,還總在路上碰到阿蓮,她每次都會看我幾眼,然後笑著對母親說:“長得好看,也乖!”
至於當年說我身上有邪氣的事,她總顯得內疚,每次碰見了都說自己的不是。母親當然也很通情達理,勸她別放在心上。母親問她幹嗎去呀,阿蓮總是說,我去接生啊。
1986年,阿蓮有六十了。這一天傍晚,我在自家的水泥場上捉螞蟻。看見父親下班騎著車回來,他到家的第一句話是,聽說阿蓮死了。
阿蓮死了。死在接生那戶人家的床邊。那戶人家的男人說,當時阿蓮都看到孩子的頭了,正當她打算用力拉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孩子的臉,當場就癱了身子,嘴裏喃喃地說:“是你在作怪,是你在作怪。”
一家人看的目瞪口呆,以為阿蓮犯了病,都去扶她,結果女主人突然喊起來:“哎呀,他鑽回去了,鑽回去了。”大夥一看,嬰兒縮回了腦袋,重又鑽進了女人的肚子裏,而後,女人的肚子越來越癟,而阿蓮的肚子卻越變越大。隻見阿蓮口中白沫不止,眼珠幾乎要跳出來,肚子隆得高高的,跟母親當時懷我的時候一樣。
阿蓮用盡生平最後一絲力氣,說了一句:“是你,是你。”然後兩腿一蹬,腦袋一歪,再也動彈不得。那家的男人說,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事情,阿蓮死後,她的肚子也一直這麼大,一直挺在那裏,隻見到有血水汩汩地從下麵流出。
阿蓮的死在當時很轟動。有懂算卦的老人說,阿蓮是被小鬼害死了。也有人說,這世界上哪有什麼鬼啊。當晚大隊裏來了幾個民兵,他們把阿蓮抬走了。據說後來縣裏還專門派人查了這件事,卻什麼也沒有查到。
關於阿蓮的事情,後來再沒人提起。我的一顆心也終於落地。在1982至1986年的四年時間裏,我盡量偽裝自己,像個正常的孩子一樣成長,我以為她來看我那天,我急中生智大哭就能蒙混過關,沒想到這個捉鬼人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她始終都不肯放過我。
在這四年裏,她企圖收集十八個正常嬰兒的正氣,來製伏我這股力量,卻最終沒能成功。當我的弟弟行將在另一個家庭出生的時候,我知道,機會終於來了。
李青站在窗前,透過許久未擦而顯得朦朧的玻璃,看著外麵的一切。朦朦朧朧的高樓大廈,仿佛是海市蜃樓的假象,空中沒有一隻飛鳥,就連大街上行人也不多,這些走路的人看起來都很匆忙,李青看不清他們的臉,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們的臉上一定是憂鬱的。
經濟大蕭條的時代,人人自危。
李青是一個職業小偷,隸屬這個城市最大的小偷集團——三隻手公司。看了一會窗外死寂的景色,李青有些不耐煩了,開始坐下來抽煙。這時響起了敲門聲。急促的一下,稍後勻速的兩下,緊接著是急促的三下,沒錯,是張昭。
李青剛打開門,張昭的腦袋就先探進來:“沒別人吧?”
“沒有。”李青淡淡地說。
“真沒有?”張昭不信。
“進不進來?”李青不耐煩了。
張昭進來後一屁股陷在沙發上,將手裏提著的袋子往茶幾上一扔,抽起煙來。
“怎麼,出任務了?”李青看著那個袋子問道。
“出了,收獲不少。”張昭朝空中吐了一個煙圈。
“你小子沒違反公司規定吧?”
李青這麼問當然有他的道理。在三隻手公司中,張昭是業務最差的員工。三隻手公司有規定,隻許偷食物,除此以外什麼都不許拿。若有違反,逐出公司,永不錄用。今天張昭的袋子突然鼓了這麼多,顯然有問題。
張昭聽李青這麼一說,臉上閃過一絲不快,他猛吸了一口煙,然後掐滅,站起身子來說道:“你猜對了。”他將袋子打開,倒出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
李青一看愣住了,提高嗓門說道:“你不想活了?被公司知道怎麼辦,是不是不要工作了?”
“咳。”張昭很不以為然,“我說兄弟,現在都什麼時候了,經濟危機,通貨膨脹!你還管公司的什麼狗屁規定?養活自己吧先。我跟你說,隻要我們都不說,公司怎麼會知道。再說了,公司的宗旨我也記得,盜亦有道嘛,我不過偷了點別的東西,又沒殺人,還真能把我怎麼樣?”
“那你偷這個幹嘛?”李青拎起一條紅色的丁字褲,在張昭麵前晃了晃。
“給老劉的。大哥,你是知道他的,人家有這癖好。”張昭不懷好意地笑笑。
“當然,我也沒有把你這個兄弟給忘記了。”他拍了一下李青的肩膀,從兜裏掏出一隻手機,說道,“這給你,順手拿的。最新款蘋果手機。試試好不好用。”
第二天,李青去公司上班,遠遠地看見張昭和同事們聊得火熱,他招招手,示意張昭過來說話。
張昭笑著問道:“怎麼樣,新款的功能好吧?”
“還沒用。我說你,低調一點。”李青生怕張昭說漏了嘴。
“放心,哎,你看這帽子,帥吧?”張昭指了指手裏的帽子。
“偷來的帽子也敢拿來現眼,行啊。”李青露出鄙夷的眼色,他心道,帥個屁,怎麼不拿個綠色的出來。
這時李青的手機響了,正要接,突然有人大聲宣布:“劉小氓死了。”
劉小氓死了?
李青看看張昭,張昭看看李青,似乎都不願相信。但是那人確確實實地說,劉小氓死了,已經在殯儀館裏了,正在化妝。
作為劉小氓的同事兼好友,李青和張昭去了殯儀館送別。在那裏,他們見到了劉小氓的妻子。這個打扮得妖豔的女子哭哭啼啼地,嘴裏嚷著重複的一句話“好慘哪好慘哪。”
等到化妝師將劉小氓的屍體運出來,李青和張昭才知道什麼叫好慘。劉小氓的下半身不見了。
好端端的人隻剩下了一半。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死掉的是個侏儒。李青問道:“他下麵的身體呢?”化妝師道:“都稀巴爛了,從沒見過這樣的。”張昭更是看都不敢看。
怎麼會這樣呢?經不住李青的再三詢問,劉小氓的妻子把他倆拉到角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本來他和劉小氓是要在床上玩點刺激的,兩個人開了音樂關了燈,脫了衣服抹了油,等到劉小氓穿好情趣衣褲,突然大叫一聲就死了。
“真是好慘哪,他剛穿上那條丁字褲,網格衣都還沒套,就這麼死了。”妻子痛哭道,“那個東西都斷了啊,嗚嗚嗚。”
張昭聽了,差點撲哧一聲笑出來。李青白了他一眼。
“不會吧,有這麼離奇?老劉身體一向挺好啊。”張昭趕緊補救。
“等等。”李青似乎覺出了什麼,問道,“嫂子,你說老劉是穿了那條丁字褲之後死的?”
“是啊。”
“那條丁字褲是我給。”張昭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李青的臉色變得很凝重。他拉著張昭的手,說道跟我來,兩人重又來到劉小氓的屍體前。“不會吧你?”張昭嚇得臉色煞白,“你要驗屍?”
李青沒有理會,他叫來化妝師,問道:“您還記得給他換衣服的時候,那個傷口,是怎樣的?”
化妝師五官都聚攏了起來,低聲說道:“都是勒痕啊。”
送走了劉小氓,李青和張昭離開了殯儀館。一路上,李青一言不發,若有所思。張昭則在一旁不停說話:“你說,會不會是那條丁字褲有問題?哈哈,逗你的,你別瞎想了,真以為是恐怖故事哪。”
張昭見李青不搭理他,就用肘子頂了他一下,說道:“嘿,想什麼呢,中邪了?”
李青抬起頭,盯著張昭看了一會,把張昭看得都有點莫名其妙。“你什麼時候把帽子戴頭上了?”李青突然蹦出一句話。
“剛戴沒多久啊,怎麼了?”張昭不解。
“快拿下來。”李青忽然大喊,整車人的目光都聚向了這裏。
“看什麼看。”李青大罵。
“發什麼神經啊,是不是被老劉嚇著了?”張昭說道。
隻見李青瞪著眼,臉頰通紅,似乎將要發生什麼可怕的事。
過了沒多久,張昭覺得腦袋很不舒服,就想把帽子扯下來。隻是無論多麼用力撕扯,帽子似乎與頭皮緊緊粘在了一起。張昭想張嘴說“李青救救我”,卻再也說不出話。漸漸地,張昭的雙手失去了掙紮的力量,那頂絨線帽子將張昭的半個腦袋吞噬了。帽子四周的小孔裏,流出紅黃夾雜的液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