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家由此覺得他誠實可信精明強幹,便放心的將所有錢財賬務都交給他打理,而胡柏也不負所托,每年的賬目都是幹幹淨淨分文不缺,如此幾年下來生意越做越好,胡柏也深得東家信任,薪水自然逐漸加了上去,每月除了寄回一些銀子作為鄉間二老的生活所需外,其餘的都存了下來。
旁人都以為這些銀子都作為他將來娶妻養家的費用,隻是不知這胡柏卻有個嗜好,那就是於書法一道有大愛。他自幼起便臨摹名家字帖練得一手好字,尤其鍾愛王右軍的書法,對其推崇備至,往往以不得一見《蘭亭集序》的真跡為畢生大憾。
他曾經對人道:“若是能讓自己得見蘭亭真跡,縱然是馬上便死也無憾了。”
想那《蘭亭集序》的真跡世人皆說已經陪葬於唐太宗李世民的昭陵中了,別說尋常百姓,即便是後世的曆代皇帝千方百計的四處找尋,想一見真容也如霧裏看花竹籃提水,更別說他一個普通老百姓了,因此別人聽了多是一笑而已。
胡柏自跟隨親戚到京城之後,知道這裏的古玩店頗多,裏麵偶爾會有一些流落到民間的大家書法真跡,於是隻要有餘閑便去古玩店中轉轉,想著運氣好的話也能淘上一幅。不料這些曆代大家的書法真跡別說平時難得一見,即便是偶然淘到一幅,那價格也是貴的離譜,看看還可以,真要買下來那便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胡柏眼見如此隻好退而求其次,看到有什麼自己喜歡的珍貴摹本便愛不釋手心癢難搔,即便是省吃儉用節衣縮食也要將其買下收藏,閑暇之餘在房中拿出仔細揣摩靜心賞玩,隻覺天下最快意之事莫過於此,因此這數年下來他的積蓄大部分皆已用盡,都化作了這些紙卷墨字。
這年春天他在京城中忽然聽說白水縣農民王二因為不堪苛捐雜稅和富豪欺壓,走投無路之下便聚眾作亂,已經殺了縣令燒了縣衙,而自己的雙親生死未明一月都沒有消息。
胡柏本是個孝子,一聽之下心中焦灼萬分,此時父母有難他恨不得插上翅膀趕緊飛回去,於是急忙向東家告假。
東家聽說之後一來擔心他在路上的安全,而來也舍不得他離開,當即便好言勸他道:“此時兵荒馬亂盜匪橫行,你孤身一人難保安全。不若等我將手頭之事處理完畢之後找幾個人與你一起回去,這樣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胡柏此時歸心似箭,一刻也不想耽擱,仍是執意要走,東家看拗不過他,也隻好同意了。胡柏沒帶什麼行李,隻是對自己收藏的書法摹本放心不下,於是便揀選了幾幅自認為最好的隨身帶上,如此路上寂寞時也可拿出消遣一下。
他不會騎馬,待出了京城先雇了一輛大車,這時京畿附近倒還平靜,流民也極少能見。不料一路向南,流民越來越多,待到河南境內,車夫聽說前麵時有流民哄搶過往客商,說什麼也不願再往前走了。
胡柏許以重金車夫仍是堅執不可,隻說錢財事小,身家性命可是大事,胡柏無奈,隻好下車背上竹笈徒步而行。
這一番風餐露宿艱苦跋涉,隻走了十數天,好容易才快到南陽府。好在他白日行路晚間投宿,流民雖多,卻沒有見到傳說中的盜搶,或許看他是個窮書生的樣子沒有幾個錢的緣故吧。
隻是胡柏一路所見田地荒蕪白骨累累,衣不遮體的貧窮之民比比皆是,而富豪之家卻是錦衣玉食百般奢侈,可謂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他心中不由憤憤不平感慨萬分。隻是當世之下別說他一個小小書生,縱然是王公大臣又能如何,還不是日日左擁右抱歌舞升平,眼看著大明江山一片風雨飄搖而無動於衷。
這一日天剛放亮他便起身趕路,打算晚間趕到南陽府,可一路上除了流民外行人甚少,待上了山道前後居然一個人都沒有了。
胡柏孤身前行,走不多時在前麵的山道上又見一具白骨,隻是這次看那骨骸甚小。待他走近一看卻是個幾歲的幼童遺骸,也不知是因病或是饑餓而倒斃在這荒山野嶺中。
胡柏一路枯骨見得多了倒也不甚懼怕,隻是第一次看到這麼小的孩童。他心中極為不忍,歎一口氣誦聲“阿彌陀佛”,低頭繼續疾行。
可才走了數裏地,忽然間烏雲蔽日狂風大作,轉眼便下起傾盆大雨來。
胡柏見天色已然不早,這附近似乎又沒有什麼人煙,須當趁著天黑之前找到一個棲身之所才是。
他從身後的竹笈中取出一把油紙傘撐開,沿著泥濘的山路深一腳淺一腳的向前走去。
這一路越走雨下得越大,兼之狂風肆虐,一把小小的油紙傘幾乎根本遮不住,不多時胡柏便全身濕透,連鞋裏也進了水。
雖說時當春末夏初之季,可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再被冷風一吹,胡柏全身也是不住的打起寒顫來,此時他隻想趕緊找一個避雨之所先暖和暖和再說。可直走到天色昏暗下來,沿途仍是沒有見到人煙。
胡柏心中暗暗叫苦,早知如此今日就不該逞強,非要一天之內翻山趕到南陽,以致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淋雨受凍。
心中正在自怨間忽聽一聲炸雷震耳欲聾,接著一道閃電劃過夜空,甚是耀眼。就在這電光火石的一瞬間,胡柏發現前方數百步外隱約有幾間房落,隻是此刻天色已暗,兼之大雨滂沱,若非這道閃電還真看不清楚。
此時他早已精疲力竭,眼見前方有人煙心中不由大喜若狂,急忙加快腳步沿路向前奔去。待奔至近前一看發現這果然是一個小村落,隻是村口數間房屋皆是黑燈瞎火,也不知裏麵是否有人。
胡柏走至一間茅屋簷下,伸手一邊拍門一邊大聲叫道:“屋裏可有人嗎?”等了片刻,卻不見裏麵有人應聲。
胡柏又重重拍了數下,屋內仍是無人應答。此時外麵風大雨急,他連饑帶寒隻想趕緊找個棲身之所,當下也顧不得那麼多,伸出手便去推門,不想這門居然沒有上閂,吱呀一聲便緩緩打開了。
胡柏心中欣喜,一步便跨進門內,隻見屋內漆黑一片,似乎也沒有人。胡柏想起竹笈中備有火折,為了防雨還專門包得油紙,此時不知還能不能用。
他轉身將火折從竹笈中取出,發現火折並未被雨水侵濕,不由心中大寬,急忙將其點燃。
借著微弱的光線,他發現房中有一張木桌,桌上還放著一盞油燈,胡柏上前小心將油燈點亮,這才轉頭四處查看起來。
隻見房中擺設頗為簡單,隻有一張桌子和一張長凳,靠牆角的地方還擺著一張寬大的木床,床帳低垂上麵落滿塵埃,看樣子這似乎是個農戶之家。
胡柏眉頭一皺心中暗道:“這主人想必是出遠門去了,可又怎麼如此粗心連門都不鎖?”可隨即他又想到,看這農戶幾乎是家徒四壁,即便是來了小偷又有何物可拿?
想到這裏他不由搖頭笑笑。再回頭一看屋外仍是暴雨如注,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看來今晚自己就要在此將就一宿了。
胡柏全身已然濕透,正待回身將房門關上脫衣,不料還未轉身便覺一陣狂風已由門而入,將床幃掀起一角,隻見床上赫然兩雙黑漆漆的腳露了出來。
胡柏猝不及防驚駭欲絕,當即駐足不前,站在原地顫聲問道:“什麼人?”此時隻聞屋外雷雨之聲不絕,房內卻是一片靜謐。
胡柏等了半天卻不見有人應答,隻好壯著膽子又問了一次,可床上之人卻始終一聲不吭。越是如此胡柏心中越是害怕,他不知床上到底是人是鬼,一時隻覺寒毛卓豎心驚膽戰,額頭的冷汗涔涔直冒。
正在此時又是一陣大風吹入屋內,將床幃徹底卷了起來,胡柏定睛一看不由嚇得魂飛魄散肝膽俱裂,隻見床上居然躺著一男一女兩具死屍,皆是麵如金紙口角溢血,一雙眼睛似合未合,直勾勾的盯著自己。
胡柏大叫一聲便轉身奪門而出,連地上的油紙傘也來不及拾取,冒著滂沱大雨順著村中小徑疾疾向前奔去,想要找個有人的居所。可是一路所見兩旁茅屋皆無人聲,房內更是漆黑一片,與方才那間一模一樣。
胡柏見此情形更加駭懼,足下加勁拚命向前跑去,隻盼哪間房子能有燈火。
黑暗間忽見數十步外似乎隱約有微弱的光線透出,胡柏一見猶如遇見救星般直奔而去。待他狼狽到了近前一看方才發現這是一個大宅院,仿佛是一大戶人家所居,牆上兩扇朱紅大門虛掩,在閃電中格外耀眼,而院中有棟二層小樓,那光線正是從樓中透出的。
胡柏心想既有燈光必有人居,想至此處他精神大振,急忙快步上前推門而入,不料剛進院中就被一物絆了個跟頭,他也顧不得那麼多,急忙才從地下爬起,摸索著找到樓門衝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