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個指節微微屈伸,不住顫抖,也沒握住掌心的鑰匙。
他輕輕歎了一口氣:“按我給你的藥量再加上剛才的刺激,至少要隔上一夜你才能恢複一點力氣,不過到那時也無所謂了吧。你放心,我不會讓你死得像他們三個一樣肮髒。”
他們三個……他才是小指殺手……
“我還記得你對我說過,樸允浩說你是個吊在半空中的懸吊人。當時聽你描述那個畫麵,我甚至激動得夜不能眠。我就讓你吊死在空中,一點不沾染土地的汙穢。你喜歡嗎?”他的小指輕輕撫過我的臉。
操!——我想要吼出來。
“除了那個在水裏泡了幾個月的人,其餘的人都是我殺的。我一個做法醫的同學提到過那具腐屍沒有右手小指。我就覺得很有趣,可以如法炮製。你知道我在哪裏殺了他們?就在這裏。在你天天睡覺的那個房間,我一個一個勒死了他們。”
他坐在地上,微笑著,說故事一樣好整以暇,“知道我為什麼選那個房間嗎?因為那兒有鏡子,不然我怎麼能看清楚他們臨死前的表情?我真是懷念那些時刻……你幹嗎這個樣子?我還以為我們之間什麼都能談呢。對了,我有禮物給你,猜猜是什麼?哦,你說不出話來。”
他俯在我耳邊說,“就是那三個人的手指。你死之後,我會把它們都放在你身邊。等等,我這就去拿給你看。”
他撿起我丟在地上的刀,站起來走進了自己的房間,我聽見了地磚撬動的聲音。
我使勁眨了眨眼,蜷了蜷雙手,抓起鑰匙飛快爬起來,鑰匙在鎖眼裏“叭嗒”一轉,我吐出一口氣來。
看見小黑以後,我就再沒有吃他給我的藥。
林凱在裏屋哼了一聲,我慌忙推開鐵門跑出去,又回身將門撞上,順手在外麵反鎖了門,抬頭就看見鐵柵裏林凱陰黑的臉色。我向後踉嗆退了兩步,揮手將鑰匙遠遠扔出去,大罵了一聲:“操!你就爛在裏麵吧!”
他沒有說話,隻望著我,嘴角牽出一絲陰笑,就轉身回房去了。
我愣了半秒,就想到他是回去拿備用鑰匙了,轉身拔腿就跑。
倉皇奔到電梯前,我砸一樣地拍亮了兩邊電梯按鍵,它們偏偏停在一層。被幽黑和死寂包圍,就隻能盯著那個三角鍵一直按,盼它奇跡般亮起來。待到左邊的單層電梯轟隆越過這一層,去了樓上,我的緊張已達到了極點。正在此時右邊電梯“叮”地一響,如同,兩扇門緩緩開啟,釋放出一團光亮。
我衝進去按了一樓。閉門的瞬間,我看到了樓道轉角處林凱的臉。
我靠在電梯壁上喘氣,癱軟在了角落,閉上了眼睛。好像在我意識深處響起悠長的“叮”的一聲,等我反應過來,猛地睜開雙目。
這不是從我腦子裏發出的聲音,是隔層的另一架電梯。這幢樓裏現在沒有別人。
林凱沒有抓到我,一定是立刻跑上了十九樓,從那裏乘單層電梯下來追我。還好我比他快一點——這時該死的電梯猛地一震,又是一陣軋軋亂響,在半空停了一會,也許不到一分鍾,才恢複正常,繼續向下滑行。右邊的電梯會跳,我又忘了。
這下林凱會趕在我前麵。
天堂瞬間變成了地獄的鐵盒,我在磨到發白的黑色金屬板所形成的每一處詭異圖案上,都看到了林凱詭笑慘白的臉,慌亂中伸手按亮了所有樓層燈,本能地想拖延一點時間。電梯在十二樓第一次開啟,我就想衝出去,但是隨即想到了二樓。
我不用到一樓,二樓也是一個出口,公共窗口下就是堆積如山的垃圾,我可以從那兒逃出去,直接越過圍牆。但是我已經按了所有樓層。於是我度過了此生最漫長的電梯之旅,它讓我發誓如果能活下來這輩子再也不要碰電梯。
日光燈若明若暗,嘶嘶作響,這座陰森的大樓每隔十幾秒就要向我開放一次,輸送它的黑冷死寂。每次我的電梯開啟不久,仿佛重音,另一架電梯在下方不遠處也發出拖長的叮鈴尾音。林凱也按了所有樓層鍵。這是他的性格,他在提醒我他時刻在我身邊,而且他會在終點等我。最後的一段路,他要盡情折磨我。
二樓亮燈了,門開了,外麵一片漆黑,我正要踏出,卻停住了。
以林凱對我的把握和他完全自信的性格,他一定認定我不敢到一樓,他也會想到二樓的垃圾山。那麼現在他可能正在二層的樓梯上奔跑,趕去窗口等我。
也有可能他正等在一樓,確認我不在電梯裏,再去二樓追趕。
我想起他的話,這一秒是希望,下一秒是地獄,他不會錯過獵物最精彩的表情。去垃圾堆裏找人,什麼驚悚效果都要大打折扣。
但是如果我賭輸了,早上我的屍體一定會被吊在哪棵樹上。
我沒有出去。
一樓的燈亮了,兩扇門緩緩啟開一條黑縫,我背貼著金屬板,接近崩潰。門完全開了,外麵一片黑洞洞,沒有人。
我愣了半秒,發瘋似的往樓門外衝。沒過一會身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追出來了。
我跑出小區大門,狂喊救命,外麵卻是無人的林蔭道。山坡拐彎的地方一串雪亮的車燈飛快掠過,我一陣頭暈目弦,抱頭側身躲在花崗岩壁下,然後就聽到一聲沉重的悶響,緊接著是急刹車的聲音,我站起來,回過頭,看見一輛卡車停在路上,林凱躺在不遠處馬路中央,一動不動,梧桐樹下路燈昏黃的光圈打在他身上。
我慢慢走過去,他四肢扭曲,看起來軟軟的,像一條被擰過的布。血不停從他嘴裏冒出來,他死死盯著我,好像在問,為什麼會這樣。
汽笛高聲嗚叫,白霧蒸騰,與無垠的曠野相比,火車就像一隻吵鬧爬行的小蟲子。我起身去開水間打了一點水,在窗邊看見了遠處連綿的雪山。回到鋪位,繼續與歸來的樸允浩聊天。
“你知道嗎?由於市民抗議,渣土車都是過了夜裏一點才偷偷跑出來傾倒。司機沒想到淩晨一點以後,在那個偏僻的地方還有人在路上跑,所以……”
“所以司機撞死了醫生,救了你一命。”
“可以這麼說。”
警方在林凱家裏找到了那幾根風幹的手指,轟動一時的小指殺人案告破,而他作為殘忍奪取四條人命的連環殺手,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成為了人們侃大山神聊的素材。
可是林凱隻殺了三個人。
他不知道,在我剛搬到單工宿舍的時候,其實是喜歡敞開窗簾的。
我喜歡城牆,也喜歡河。直到有一天,我遠遠地看到一個在城牆上散步的男人。隔了很久,我還是一眼認出他是我的繼父,那個把我媽媽推下樓的人。
我選了一個無人的清晨,穿上運動服上了城牆,假裝跟他攀談。他已經老了,根本認不出我來,而且很樂意與年輕女人說笑。我假意向他請教保健操的動作要領,讓他做其中一個抬臂獨立的動作給我看,我要配合城牆的景色拍張照片。他不虞有詐,很高興地擺了那個姿勢。
然後,我從牆缺把他推下去了。
後來的事,我也不知道自己當時怎麼會做出那樣的行為,我下了城牆,找到了那男人的屍體,哭著割下了他的一截小指,把他推下了河。就是那個時候,望著茫茫的河水,看著手上的血,大段空白驟然降臨,幼年的所有事,包括與媽媽有關的一切,都被我封存在了記憶裏。從那天起,我再也不敢拉開窗簾。也是從那時起,樸允浩來到了我身邊,陪伴填補我的空白。
林凱曾經計劃將殺人罪行嫁禍給我,結果是我嫁禍了一個給他。
“所以說,你到底還是殺了一個人。”
“是的,但是我不後悔。”我望著全黑的車窗,風在外麵盤旋。
他沉默片刻,開口說:“我是來告別的。”
我有些意外:“要是我不讓呢?”
他抬起頭:“我不是你的另一個人格。我是你虛構的人,但我也是一個人。”他像是在組織句子,半天才繼續說下去,“作者寫出一個人物,就再也不能控製他了。”他望著我說。
“你在專欄裏提過,我小時候纏著媽媽從櫃子裏拿吃的,有一次媽媽生氣了,將整塊糕都塞進我嘴裏。你有沒有想過,那些花生糕從好多地方一起擠進牙縫的感覺很冰冷?還有我家門口的向陽花,我親眼看過那些紫色的花瓣在太陽下跳舞,她的小裙子像花一樣旋轉……”
這我倒真沒想過。我回頭看看車廂裏沉入夢鄉的人們,與樸允浩相比,到底誰比誰更真實。
車窗外忽然大亮,外麵是一片藍到發黑的湖泊和白色群山,這正是所描述的地方!樸允浩的胖臉上突然綻放燦爛的笑容。
“這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說完他就拉開窗跳了出去。我撲在封閉的窗戶上,看著他像風箏一樣消失在夜色中的湖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