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前後,四方酬軍,是南晉的傳統。關山南側,混雜著落葉和常綠植物,夏季時看不出來,秋冬就襯得那些光禿禿的枝幹格外蕭條。
往事如煙,歲月如梭。新封徵王的那年,他第一次以封王和皇子的雙重身份,帶隊過了關山穀,到北關酬軍。準備離去時,風雪已至,北關守將挽留之下,他就多留了一日,順便布了個“群龍無首”局,考一考那些參加武塾畢業試的新兵。
那些少年,血氣方剛,橫衝直闖,為了達到勝利的目的,不惜犧牲手下。因為他們覺得,這是演習,反正死不了人,因為他們沒有麵對過真正的沙場和真正的死亡。
他帶了影衛,在遠處的草棚,舉著鷹目,看這龍爭虎鬥。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和他當年一樣,心中,有些小小的失望,以為此次,沒有像冷炎或是慕容達遠那樣優秀的將軍人才。
不料,竟有一隊人躲過了他的視線,突破了他的防衛,直奔了他隱蔽的老巢。簡單而熟練的打法,明確的分工,默契的配合。
偷襲,不要命隻要勝利的拚勁,生死一搏,虛招,實招,反製,他隻顧拆解,棋逢對手,渾然忘我,也忘了這僅僅是一場演習,用上了十成的勁力。
當他發現對手隻是一個女孩子的時候,有些驚訝,驚訝她年紀輕輕就擁有的洞察力和對敵的冷靜和氣勢。於是他看著那倒地的人,嘲笑自己拚盡全力對付自己的後輩,於是,他讓月影點了信號,坦言失敗。
她的隊員,手下,後麵成了她的助手和幕僚的人,也恰恰是他的結義兄弟,告訴他,這個女孩,是冷炎的女兒,那年,她才十七歲。
他甚至沒有多問她的名字,大筆一揮,封了她作校尉,彰其英勇。另外的一個理由,心照不宣,他也不得不承認,是為了拉攏南晉的軍神,她的父親。
而那張小臉,在他腦海中,已經淡忘了。
直到八年前的夏祭,他們意外重逢卻不再相識,熟練的騎術,利落的身影,冷靜得近乎殘酷地在生死之間將他與蘭月救回,血霧彌漫之中,一雙純黑的眸子異常堅定。
再後來,陰差陽錯間,她就成了他的王妃,一個被他在洞房花燭夜冷落,每日早起,練習騎射,又恰巧在刺客手中把他救下的披甲王妃。這次,他終於記住了那張清麗的臉,而她本身就像是一座礦藏,開始吸引著他的目光和所有心神。
他想要了解她。
於是,簪花典上,他看到了她的稚嫩與單純,藏在骨子裏的嫵媚與動人,震撼人心的歌,惑人神智的舞,還有喝醉後,帶著純真與誘huo的慵懶。
於是九轉殿裏,他看到了她的正義與善良,勇敢與青澀,還有在危難之時的不離不棄,也看到了自己心中已經萌發而一發不可收拾的,獨占的欲望。
於是,他們的關山穀的記憶,變得不一樣了。苦澀,甜蜜,淌著的血淚,逝去的生命,夜半的清風,溫暖的相依,還有她癡癡的愛的宣言,純粹不掩飾的心跡,和在戰火硝煙之中,大軍壓境之際,驚濤駭浪之間,相互許下的,活下來的承諾。
他說:等我回來。
她的確也等到了。
等到了勝利,等到了榮耀,等到了焰火之夜訴衷腸,金風玉露相凝望,從此有了他和她一生中最忙碌也最快樂的日子。
曾經那麼多單純的美好。隻因為他的猶豫,讓她受了多少傷害,也讓兩人,兩人的孩子,承受了多少的離別和思念。他無法親眼見證自己孩子的誕生和成長,她也無法再挽起長弓出奇製勝。六年,一個倔強,一個寡斷,妄圖將心中的痛苦埋藏。
山景依舊,佳人如昔,如果,他能夠坦誠地麵對心中那無法否認的,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深深埋下的愛意;坦誠地說出,其實他的心裏,她是任何人也無法替代的唯一;坦誠地在六年前就把定情的古玉係上她的頸子,或許,隻用坦誠地說一句:我愛你。
事實是,沒有如果,他現在說什麼,她怕是不會相信了。他,終究欠她太多。
如今,他們帶著陌生人的麵具,避開所有懸而未決的爭議,一心對敵。但是,當強敵除盡,沒有了並肩作戰的理由,他們之間,又將回到怎樣一個位置上?
“關山穀,到了。”冷竹說,也打斷金亞天的思緒。這片土地給了他們太多的回憶,心中的激動,在故地重遊的一刻起,再難平息。
一切在關山穀開始的愛恨嗔癡,恩怨情仇,也許,就要在關山穀終結。
“開始布置吧。”她保持著平淡的調子,滴水不漏的情緒,一如當年麵對北荒十萬鐵騎。
龍車鳳輦,隊伍綿長。奢華的儀仗,一眼望不到頭。
“母後,我們為什麼要酬軍?”路上有些顛簸,長樂帝卻不以為意,旅途的勞累,不如沿途的風景,給他的新奇。
“因為邊關的將士都很辛苦。”太後疼愛地輕撫著長樂帝的頭,後者一直趴在窗邊,不肯好好休息。
“皇兒,好好看看,這都是你的江山,這裏居住的,都是你的子民,為了守護屬於你的東西,就必須有你的軍隊,對你要給他們一點好處和希望,他們才會替你賣命。比如說,酬軍。花費不多,但可以讓對方知道,你很重視他們,他們也會感激你。”
“可是皇叔不是這樣說。”長樂帝反駁,“皇叔說這些軍隊保衛的是南晉,我們必須替南晉的百姓,感謝他們的奉獻和犧牲,而不是他們來感激我們。”
“別再提你皇叔,他已經死了!”不耐煩的生硬語氣,讓長樂帝有些驚詫和委屈。他望著那個變得越來越奇怪的母後,從前的溫婉已經消失不見,此刻的她毒辣而強硬,讓他打從心底就感到害怕。
“母後,我錯了。”他雖然這樣說,卻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裏,隻是不由自主,脫口而出。
“乖皇兒。”太後將他抱在懷裏,輕輕順著他背:“以後我們要靠自己,不讓任何人欺負我們,明白嗎?”
但是我還是很想念皇叔,有他在的時候,我就從來都不擔心會被別人欺負。長樂帝很想這麼說,但是他知道,這樣說隻會讓母後生氣。於是,他乖乖的閉上了嘴。
“殿下,行宮到了。”
太監總管上來稟報,太後應了一聲。華麗的隊伍,停在了那片新建好的,奢華程度不亞於皇宮內的宮殿之前。聖駕臨,所有人跪倒一片,低頭看地,不敢直視那兩個尊貴的人。
從他們落腳的一刻起,綿長的道路就鋪上了精致的紅毯。走上去柔軟舒適,像漫步雲間。初春季節,不知巧匠何得妙法,竟喚得百花齊放,花團錦簇。
這樣的行宮,每隔他們行一日的車程便會有一處,同樣的華麗。長樂帝忍不住問:“母後,這些行宮都是新修的嗎?”
“對啊,此次我們親自酬軍,路上沒個歇腳的地方怎麼行?”太後在精致的軟榻上坐著,端起宮女送上的香茗,細細品著,輕吐一口氣,像是很疲倦。
“母後,可是新修那麼多宮殿,是不是……有些奢侈?”長樂帝本想說浪費,斟酌了一下,換了個平和點的詞,孰料同樣換來太後的嚴厲訓斥。
“哀家今日跟皇上說了什麼,似乎皇上已經忘得一幹二淨了。”太後放下那杯子,看著自己低下頭的兒子,“抬起頭來,皇兒,你是天子,是九五之尊,該有縱橫天下唯我獨尊的氣度。我們如此身份,又怎能下榻那種凡俗人家?”
她靠回椅背:“這天下都是您的,哀家別說是修幾個行宮,就算是修幾十個,又能怎樣?”
“是,母後。”長樂帝還是屈服了。太後讓兩個宮女上來,將他“送”到寢殿,自己也在幾個宮女的陪同下,準備沐浴更衣。
安靜下來的寢殿,蘭月突然感覺到一陣孤寂。眼前忙碌的宮女,太監,一時間竟然叫不出名字了,定了定神,才發現幾個心腹。
心腹……也隻是相互利用罷了。她能夠相信的,已經被她悉數除去。如今,權力,地位,財富,兵符,她一樣都不缺了,卻不知道去信任誰。
蘭月木然盯著一處,清空腦子,小皇帝白天說的話,對她並非一點影響都沒有。她對自己說:這完全是他們自找的報應,怪不得我。
於是,她的心又安定下來,思索下一步的動作。
“太後殿下剛才的一席話,大概會把昏君教育出來吧?”一個陌生的聲音就在他們身後冒了出來。
太後一驚,轉身,看到的竟是一張陌生的瘦黃臉,而身邊的兩個宮女突然就上了來,緊緊地將她壓住,細看,這兩個與她常用的兩個宮女雖然長相相似,但還是不同的人。
“來人……”求援的聲音尚未出口,就被一塊絲綢堵住了嘴,拚命掙紮,但她手無縛雞之力,又哪能掙得脫?
瘦黃臉不再多看她一眼,做了一個手勢,兩個“宮女”就拖著太後,迅速而安靜地向後院移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