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0章 仙君不打工六十九

“景初。”身旁傳來很輕的呼喚聲,似是怕驚擾到他。

殷景初循聲偏過頭,見到桑晚菀就在他身側坐著,整個人泡在夕陽的餘暉中,白發上圈了層金黃光暈,溫暖又朦朧。

他以為這是夢,因為他記得自己已經死了。魔丹被挖,一身血液流盡,死在了他們約定不離不棄的那天。

殷景初一瞬不眨地凝視著桑晚菀的臉,努力描摹著她的眉眼,想將她的模樣深深刻入腦海。他又失約了,若是能入輪回,下一世定要循著這份記憶找到她。

桑晚菀見他沒反應,語氣不由得帶上幾分緊張:“是哪裏還疼麼?還是不能開口?”

卻見下一刻殷景初費力地抬起手,冰涼蒼白的指尖觸上她的臉,一點點遊移。

桑晚菀不由得屏住呼吸,一動不敢動。

半晌,她終於聽見殷景初略帶嘶啞的聲音響起:“這不是夢。”

她是溫暖的、柔軟的、鮮活的、實質的,她真的就在他眼前。

“這當然不是夢,我就在這裏。”桑晚菀像是被他的話逗笑了,她握住殷景初的手,讓他將掌心貼在自己的臉上感受她的溫度,眼淚卻也隨著這份笑顆顆砸落了下來。

殷景初不由得皺眉,低語道:“晚菀,不要哭。”

他不喜歡眼淚,尤其不喜歡見到她的眼淚。

“對不起,我現在忍不住。”桑晚菀含笑看著他,肩膀微微顫著,無聲流淚。

直到他如今清醒著、好好的在她麵前同她說著話,她才終於有種一切塵埃落定,她得以從噩夢中蘇醒的感覺。

真好,真好。

“我以為我死了,我沒有失約麼?”殷景初指尖微動,似是要擦去她臉上的淚水,漆黑的眼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分明已經感受不到體內有任何力量存在,可他竟還能醒著見到她。

“差點就死了,是你的父母斂華仙尊和殷若,還有不疑仙尊救了你。”桑晚菀輕聲說道。

殷景初愣住:“殷不疑?”

桑晚菀帶著鼻音嗯了聲,努力讓自己的聲音恢複平穩,隨後細細同殷景初講述這一切的前因後果,是斂華仙尊和殷若留在結界上的命魂之力護住了他的心脈,之後再由殷不疑的同源之血喚醒了他等等。

殷景初靜靜的聽著,麵上做不出任何表情,眼神幽沉。

桑晚菀知道殷景初現在心情複雜,但她正了神色,語氣嚴肅地說道:“景初,斂華仙尊和殷若前輩給你了第二次生命,至於不疑仙尊,他本就從未虧欠過你什麼,甚至願意不計前嫌幫你。你我,都該謝謝他。”

“不僅是他,還有唐玉斐、華榮峰主,以及澗山宗所有人。多虧他們,過去的魔尊殷景初已死,你現在可以隻做自己,自由自在的活下去。”

殷景初聽完,半晌都沒能開口說話。他緩緩轉頭望向窗外,腦中思緒紊亂,眸中翻滾著諸多不知名的情緒。

他本是恨著他們的。

恨斂華仙尊和殷若將他丟棄魔界,恨殷不疑有著同他截然不同的命運。

他恨所謂親人,恨所謂仙界,他是由恨意催生長大的,即使答應桑晚菀放下一切,過去所受的諸多不公依舊是他心底積壓腐爛的沉屙。他願意放下,卻無法忘卻,可如今桑晚菀告訴他,給他苦難的人替他斬斷枷鎖,予他傷痛的人賦他新生。

這一刻,殷景初心中陡生一股前所未有的荒唐感,覺得這一切兜兜轉轉、因果循環間,實在好笑。

若是不曾遇到桑晚菀,他定然不屑接受,也不會對他們有半分感激,甚至會厭煩厭惡。傷害既已造成,遲來的彌補對他來說分毫不值,他也根本不需要。

可他在這之前先有了桑晚菀的愛,又先有了同她相伴一生的約定。

殷景初此生從未受過半分善意,唯一所求,不過桑晚菀而已,那是從始至終都未曾背棄他、堅定選擇了他的人。如今他們給他的,便是他最需要的東西,一個同桑晚菀有無限可能的未來和以後。

夕陽下的澗山宗出奇的安靜,流雲緩緩,輕風陣陣,落影斑駁,沙沙作響的葉間伴有一兩聲蟬鳴,院中的花幽幽地吐著甘醇的清香。

殷景初閉上眼睛,輕輕吐出一口濁氣。

身體變得輕盈,像有什麼東西從體內抽離而去,如今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放鬆。

許久,他突然低聲問道:“晚菀,一個靠恨意存活的人,若是離開了恨,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得更好。”桑晚菀在他身後輕聲說道,同時她也仰起頭,順著殷景初的目光望向窗外景色,眸中盛滿柔和。

這份改變,她最是能理解,此後也能慢慢告訴他。

“景初,我一直會陪著你,教你成為更好的人。以後,你隻需做殷景初就好。”

即使看不到她的表情,殷景初也能感受到她話中的堅定與釋然。

殷景初不由得低笑一聲,他們果然是能相互理解的同類,他信她。

“好。”

澗山宗的飯堂外,唐玉斐牽著殷不疑未受傷的那隻手,兩人踩著夕陽並肩而行。身後,蕭明珠迎著風火急火燎的跑著,身後跟著一幫花色不同大大小小的貓,他雙眼睜的晶亮而有神,眉梢間皆是喜色。

“生啦生啦!毛毛孫子的孫子的孫子的孫子出生啦!一窩五個,一隻白毛四隻花毛,都很健康!”

某個東西自飯堂內咻地飛出來,從唐玉斐和殷不疑的頭頂拋過,往蕭明珠臉上呼去,同時傳出的還有老頭不耐煩的聲音:“孽徒,一把歲數了還咋咋呼呼吵吵嚷嚷,成何體統!”

蕭明珠眼疾手快接住,隨後得意地嘿嘿一笑:“師父,我也是元嬰期,你暗算不到我的。”

但他鼻尖動了動,猝不及防聞到一股子辛辣味兒。定睛看去,丟來的東西居然是半顆洋蔥,於是蕭明珠連打兩個噴嚏。

他嫌棄地捏著洋蔥衝進飯堂,就見老頭抖著二郎腿,滿臉幸災樂禍:“還元嬰呢,跟老子鬥,你還嫩了點兒。”

但他隨後就皺著老臉看向桌上的菜,衝還在內廚忙活的冷明遠喊道:“你做這些清湯寡水的是要喂兔子呢?說好的紅燒肘子呢?”

“是我特地讓大師兄做的。”恰好這時唐玉斐和殷不疑也邁步進來。

唐玉斐含笑道:“大病初愈,該吃點清淡的。”

“大病初愈?誰?他?”老頭指著殷不疑纏著紗布、打著蝴蝶結的手,不滿地拔高音量,“不就劃了道口子嗎?多大點事兒!”

蕭明珠瞬間忘了洋蔥的事,跟著附和道:“是啊師妹,正所謂吃啥補啥,傷了肘子就該吃點肘子補補才對。”

殷不疑則看著他,溫溫和和地笑道:“無妨,隻是小傷,還拿得起劍。”

“......其實前兩天吃肘子吃的也有點膩了,正好刮刮胃。”蕭明珠一縮脖子,不站隊了,因為他誰都惹不起。

唐玉斐坐下後解釋道:“不是他。”

正說著,冷明遠和丹翠也過來坐了,桌上多放了兩副碗筷,而此時小徑上走來兩道相依相攜的人影,竟然是桑晚菀和殷景初。

蕭明珠瞪眼:“他怎麼醒了?”隨後壓低聲音:“不是師妹,桑仙友也就算了,你把他喊來幹嘛呀?”

“來者是客,我們宗在外的口碑一向是熱情待人的。”

丹翠跟著說道:“沒什麼是一頓飯解決不了的。”

冷明遠也表示同意,連連點頭,他們宗這張飯桌最是有容人之量,不管是仙尊魔尊誰來了都能坐坐。

當桑晚菀和殷景初踏進飯堂的那一刻,所有人同時噤聲,行以注目禮。

殷景初的神態依舊是冷的,分明沒了修為又是剛醒,可他身上那份迫人的氣場依舊強大。而桑晚菀目露猶豫,若非唐玉斐特地囑咐過,她是不敢帶著殷景初在這時候過來的,生怕會讓其他人不高興。

“坐啊,人都到齊了,可以開飯了。”唐玉斐說道。

桑晚菀這才鼓起勇氣,拽著殷景初在唐玉斐身側空著的兩個位置坐下了。

殷不疑和殷景初隔著兩個人,全程沒有絲毫的目光接觸,同樣視對方為空氣。

而老頭、冷明遠、丹翠和蕭明珠四人暗戳戳地正在拿目光在兩人的臉上來回掃視,並且同時暗歎:真是一模一樣又全然不一樣啊!這兩人真是雙生子啊?!

桑晚菀略有些尷尬,率先開口打破沉默:“實在不好意思,這段時間打擾大家了。”

老頭心想,自己畢竟是一宗之主,這時候必須站出來撐場子,於是幹笑兩聲:“客氣客氣,我們澗山宗一向這麼的善良淳樸熱情實在樂於助人。”

誰知桑晚菀更加不自在了,連帶著聲音也弱了幾分:“我......我還未正式謝過不疑仙尊!”

她說著深吸口氣,猛然站起身,朝著殷不疑就是鄭重一拜:“先前已經給仙尊添了不少麻煩,今日取血一事,感激不盡。”

眾人被她的動作驚了一跳,桑晚菀兀自低著頭,遲遲未抬。

而在老頭等人更加驚恐的目光中,殷景初竟然也站起來了。

他麵無表情地看向殷不疑,殷不疑也終於抬頭看向他。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臉,卻一個疏淡自持、溫和內斂,另一個冰冷沉肅,氣勢尖銳,兩人目光交彙之時,如無聲的交鋒,燃起沒有硝煙的戰火。

冷明遠突然有些不自信了,他倆不會下一刻就把飯桌給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