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鉞醒得早。
他起床時許言輕還窩在牆根睡得正香,被子隻蓋了一角,不曉得是冷得了還是習慣如此,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沈鉞愣了兩秒,回憶起睡前兩人老老實實的姿勢,陷入了沉默。
他抬手扳著許言輕的肩膀把人從牆角拽了過來,拖到床板的正中央。
許言輕平白被擾了清夢有些不開心,迷迷糊糊的掀起眼皮看了沈鉞一眼,嘴裏含糊不清的嘟囔兩句,然後嘴巴一閉,又睡了過去。
沈鉞毫不意外,挑了下眉把被子給她蓋好,想了想,又嚴謹的掖了下四邊的被角,然後才直起身來。
許言輕睡得跟頭豬似的,除了最開始的時候哼唧了一聲之外,再也沒有發出過聲音,沈鉞收拾好一切後抬腳往外走,都已經走到門口了,腳步卻莫名一頓,然後又折了回來。
床上的人閉著眼表情安詳,沈鉞雖然不是頭一次幹這種事,心裏多好還是有些忐忑,於是默默無言的盯著許言輕看了一會兒,終於下定決心似的彎腰親了下去。
他原本想偷偷親一口就跑,誰料還沒來得及有動作就被一雙手驀地圈住了後頸,原本預備離開的身體在外力作用下不受控製的重重壓下去,床上的人又適時拱起上半身,於是四片唇瓣重重的貼在了一起。
許言輕睜開眼,對上沈鉞詫異的眼神後笑得跟隻偷/腥的貓一樣快樂。
“……你沒睡著?”過了一會兒,沈鉞才問。
兩人的上半身分開了一段距離,不遠,大概隻有一拳,說話時呼吸吐在許言輕的脖子上,帶著不可言說的曖/昧。
許言輕“嘿嘿”笑了一聲,眯起來的眼睛裏透出狡黠:“馬上就睡著了。”
一邊說一邊把腦袋湊上去蹭了蹭。
沈鉞被她蹭得沒脾氣,繃得硬邦邦的表情漸漸緩和,眼睛也隨之完成一條縫,看著許言輕得寸進尺的拱身又在他唇上磨了兩下,然後才大發慈悲的鬆開了手,又過河拆橋的用食指指尖抵著他的胸膛往後推了推,推完把頭往被子裏一縮,甕聲甕氣道:“行了,你走吧,我接著睡了。”
她聲音裏還含著笑,露在被子外麵的腳趾頭可可愛愛的蜷了起來,半晌又像是意識到什麼似的猛地縮回來,帶進來一把清晨微涼的空氣。
沈鉞挑了下眉,善良的沒有多說什麼,隻是略微無奈的把人從被子裏撈出來,然後幫她掖緊了被角,小聲吐槽:“也不怕把自己悶死。”
許言輕“嘿嘿”笑了兩聲,顯然是不怕。
初升的太陽在門被推開的一瞬間爭先恐後的攀上沈鉞帶著淺淺笑意的臉,背光處一道人影打量他許久,意味不明的“喲”了一聲。
沈鉞動作一頓,臉上表情迅速收斂,抬頭眸色淡淡的朝聲源地看過去。
葉潽倚著一棵樹,由於逆光看不太清臉上的表情,估計跟平常也沒什麼差別,隻見她在那聲笑後極其緩慢的抬起頭來,眼睛直視沈鉞。
她大概有話要說,沈鉞也不著急,轉身慢條斯理的把身後的門合上後便在原地站定,不急不躁的等著。
葉潽說話前眼睛先失神了兩秒,大概是想起了什麼,於是臉上揚起一抹笑,襯得她整個人都柔和了許多,像被磨平了棱角的石塊兒。
她“嘖”了一聲,聲音似感歎似無奈,然後視線穿過茫茫的空氣朝對麵的人看過去,尾音被拖得很長,於溫柔中顯出一絲慵懶:“我幫你們出去,”她說:“但你們也得幫我一個忙。”
與此同時。
窗外的樹葉無風自動,原本盤腿坐在床上養神的男人胸口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痛的他眼睛倏然睜開,額間也隨之流下一抹冷汗。
他彎下腰去,一手狠狠的揪著自己胸口的衣襟,臉上表情變幻莫測,半晌甚至控製不住的從齒尖溢出一聲痛呼,五官被擰成一團,眼尾因為這股突如其來的痛意而顯出幾分狠厲。
他半弓著身,應是咬牙熬過了這一波痛,然後緩緩的直起身來,視線悠遠的望著遠方。
推門進來的女人被他這道視線嚇了一跳,本能的停住了腳步,回過神後“哎呦”一聲當做調侃,說你這是想嚇死誰。
來人正是風獨搖。
她手上端著一份飯菜,眼神不輕不重的剜了床上的閻道年一眼,腹誹不愧是從狼窩裏出來的人,剛剛看過來那一眼幾乎叫人錯覺被猛獸給盯上了。
她抬腳勾上了身後的門,三兩步走到房間中央的桌子跟前停下,把飯菜以及筷子一一從餐盤上拿下來擺在桌麵上,一邊擺一邊吆喝閻道年過來吃飯。
閻道年鼻梁上還掛著一顆又一顆的汗珠,聞言朝正在忙活的風獨搖看過去,眼中厲色還未完全褪去,因此顯得十分危險。
風獨搖就跟什麼都沒發現一樣,照舊背對著閻道年,直到她把桌上的東西一一擺好,這才不耐煩似的扭頭朝閻道年看過去,眉毛皺起來,看上去下一秒就要罵人的樣子:“怎麼?還打算讓我把飯端過去喂你是嗎?”
她眉毛擰起來,眼睛裏寫著明晃晃的不滿,一步不退的跟閻道年對視了幾秒才見後者若無其事的收回了視線,然後語氣淡淡的說了句“不敢”。
他從床上下來,順手抹去了自己臉上殘留的冷汗,在風獨搖旁邊的位置坐下,夾了一筷子菜就往嘴裏塞。
旁邊的風獨搖“嘖嘖”兩聲,一手托腮看著閻道年,意味不明的挑了下眉。
閻道年吃東西速度並不慢,但也不顯得狼吞虎咽,反而十分有風度,夾菜時眼皮隨著視線一起下垂,落在滿桌並不算豐盛的菜色上,愣是被他看出了滿漢全席的架勢。
風獨搖於是又“嘖”了一聲,她說:“你也不怕我在菜裏下毒。”
閻道年手下的動作絲毫未停,仿佛風獨搖隻是一陣空氣,風獨搖等了一會兒,始終沒能等來答案,於是漸漸開始覺得無聊起來,托著腮把眼睛挪向別處,於是一時間屋內隻剩下閻道年咀嚼的聲音。
就在她覺得這頓飯又要跟平常一樣在沉默中度過的時候,閻道年卻突然出口了:“你怎麼了?”
“什麼?”風獨搖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愣愣的扭頭看過來,發現閻道年正夾了一筷子青菜往自己嘴邊送去,聽見她的聲音後淡漠的瞥過來,不急不忙的把嘴裏的青菜咽下後才重複道:“你怎麼了?”
沒想到對方居然會主動關心自己,風獨搖一時怔住了,半晌才跟剛反應過來似的瞪大了眼睛,做作的露出一個受寵若驚的表情,裝模作樣的扭捏兩秒。還沒演夠又聽閻道年涼颼颼的聲音再次響起:“不願意說就算了。”
風獨搖:“……”
她沒好氣的白了閻道年一眼,嘟囔著埋怨了兩句,到底還是不拘小節的坐直了身子正對閻道年,然後眨巴了兩下眼:“你也看出來我活不長了?”
閻道年:……
雖然這話聽起來有點怪怪的,但畢竟是實話,所以他僅僅遲疑兩秒便點了下頭,視線從風獨搖臉上一掃而過,再一次落在了麵前的米飯上。
他隻是看在這些每日按時送來的飯菜的麵子上隨口一問,誰想風獨搖就跟打開了話匣子似的,眼睛一亮,嘮嘮叨叨的說起來:“你也知道這具身體……”
風獨搖手指反向指了指自己的臉,說:“是我從別人那裏搶來的。”
閻道年沒動靜,在風獨搖突然的沉默中頓了兩秒,神色間流露出一絲不耐煩,克製的“嗯”了一聲。
風獨搖滿意了,這才繼續往下說:“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不是原配的關係,我最近覺得這具身體越來越重……你知道人類的身體在什麼情況下才會越來越重對吧?”
風獨搖堅持要在這個對話的過程中得到互動,說完照舊安靜下來等著閻道年的回應,然後就見閻道年執筷的手僵了一瞬,下一秒又若無其事的恢複如常,聲音低沉的開口:“將死之時。”
過去這麼久了,他原以為自己已經能心態平和的說出這四個字,然而話出口的瞬間才發現他實在是高估了自己,從心髒處傳來的劇痛惹得他呼吸不暢,握著筷子的手指一根根收緊,手背上青筋也接連不斷的鼓了起來。
這四個字光是從唇間過一遍都帶著沉重的情感,閻道年好一會兒才緩過來,然後發現手中的筷子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斷成了四節。
他不動聲色的把手收回來,淡薄的眉眼看不出情緒,在風獨搖故作震驚的表情中若無其事的把筷子扔在了一旁,然後抬起眼來跟風獨搖對視,像自虐一般一字一頓道:“將死之人,身體會變得格外沉重。”
他看上去就不太正常,臉色慘白一片,眼底升起淡淡的紅血絲,看過來的眼神浸著毒。
風獨搖不經意間戳了人的傷口,後知後覺的“啊”了一聲,倒也沒有多抱歉,敬佩的看了眼旁邊的斷筷之後便沒心沒肺的繼續開口了:“沒錯,也就是說,這具身體,快要死掉了。”
她邊說邊打量閻道年的表情,意料之內的什麼都沒看出來,於是自覺無趣的把眼神又收了回來,無聊的開始晃腿。
眼見不能引起閻道年絲毫的共鳴,她索性也不再白費那個力氣了,衝人翻了個白眼兒後站起來道:“吃完了?吃完了東西我收走了。”
其實閻道年根本沒吃什麼東西,但她隻帶了一雙筷子,而眼下這雙筷子正屍骨無存的躺在桌麵上,所以就算他沒吃好也沒辦法,風獨搖耐心並不算好,胡亂踢了下椅子就要收拾桌上的殘局。
閻道年一動不動,也一聲不吭。
兩人互相把對方當空氣,風獨搖端著餐盤走到門口,正要故技重施,繼續用腳開門,就聽身後驀地傳來一道聲音:“就算這具身體死了,對你也沒什麼影響不是嗎?反正你之前幾十年也是這麼過來的。”
“確實沒什麼影響,”風獨搖說完想了一會兒,“但我當時跟她說好了是‘借’,既然是借,自然也得有還。”
她沉吟兩秒:“更何況,我還得幹幹淨淨的去見慕習凜呢。”
最後一聲尾音消散在空氣中,木門在風獨搖身後發出“哐”的一聲巨響,又顫顫巍巍的打開一條縫。
她臉色白得跟鬼一樣,看不出絲毫血色,身體也在這段時間內迅速削瘦下去,風一吹寬大的衣袖便鼓起來,襯得她整個人如紙一般單薄。
門外還站著一個人,見她出來後淡淡的朝她看過來,還沒說話就見後者已經一臉坦然的把手中的盤子交了過去,然後不等那人說話便以保證兩人都能聽見的聲音自言自語道:“唉,最近這胳膊是越來越不好使了,說不定哪天拿個重物就斷了。”
正打算鬆手的男人莫名僵了一瞬,然後危險的眯起眼朝麵前的人看過去,被看得人卻毫無自覺,仍舊用一副無所謂的表親咧開嘴露出了一口大白牙。
林夭於是冷漠的收回了視線,徑直超前走去。
風獨搖占了個大便宜,從喉嚨裏吐出一聲短促的笑,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惡毒的盯著林夭的背影看了一會兒才追上去。
林夭並不在乎風獨搖對他是個什麼心態,反正礙於種種原因,即使兩人心裏都恨不得把對方千刀萬剮,表麵和睦總還是要維護的,更何況他對風獨搖這個人本身就沒什麼興趣……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等到落後那人不緊不慢的趕上來才道:“有進展嗎?”
大多時候風獨搖還是挺願意跟林夭扮演相安無事的,所以她眯起眼睛笑了出來,聲音輕快:“沒有,他還是什麼都不願意說。”
“不過也是,換成你你也不一定願意。”風獨搖一副十分能理解閻道年的語氣,說完還主動為他找借口,聽得林夭眉頭不由自主地皺起來,看風獨搖的眼神更添冷淡。
風獨搖也不在意,甚至被林夭用這樣的眼神掃視時還能挺直了胸膛跟他對峙,良久,在林夭因為無趣而瞥開視線後眼睛一亮,不懷好意的道:“倒是你,你這麼緊張她……”
風獨搖音量低下來,聲線也隨之被拖長,帶著一股子無遮無攔的惡意:“該不會是喜歡許言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