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言輕沉默了。
她萬萬沒想到自己隻是隨口一問也能牽扯出這麼一個悲慘的故事,於是一時無言以對,好半晌才幹巴巴的咳了一聲,然後生硬的轉移話題。
葉潽從回憶中抽身出來,有些好笑的看著許言輕,見她為難的臉色都漲紅了才無奈道:“你這是幹嘛?”
許言輕支支吾吾,不好再在當事人的傷口上撒鹽,葉潽卻十分想得開,無所謂的聳了下肩道:“都過去了那麼多年了……”她說,“他走得時候我還太小,沒有太多人類的情感,等我意識到他可能再也不會回來了時,距離他離開已經過去很久了,久到我已經忘了他離開時我是什麼感覺了。”
葉潽歪頭想了一會兒。她是真的忘了,隻隱約記得那人離開時並沒有跟她打招呼,所以她老老實實的坐在屋前等他回來,從日出等到日落,又在月色中迎來另一輪新生的太陽,那人卻一直沒有回來。
葉潽等的腳底發麻,終於在七天後產生了這人可能不會再回來的想法。
老實說她當時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念頭,隻是在想到這裏後突然愣住了,直愣愣的盯著腳下的土地看。
她腦子裏有一道聲音在告訴她她該回屋去了,腳卻不聽話,穩穩的紮在原地,於是她抿著唇,固執又倔強的又在門前坐了三日,然後終於一言不發的起身回了屋內。
很久之後她才明白,那會兒她守在屋外的行為,大抵就叫做不死心。
隻不過那個人沒有教過她這個詞,所以她一直不懂。
“說起來他其實也沒教過我什麼東西,”葉潽又說:“他連字都沒有教我認識,所以遇見閻道年之前,我會寫的隻有兩個人的名字。”
“兩個?”許言輕仔細觀察了一番葉潽的臉色,瞧她確實不像是難過才敢接下去:“一個你,還有誰?”
葉潽搖搖頭:“虞無憂。”她說,“安穩無虞的虞,歲月無憂的無憂……那個人是這麼跟我解釋的,大概也是希望她能一生安穩無虞,歲月無憂吧。”
“可能吧……”許言輕語氣有些不確定,皺著眉想了一會兒,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卻又想不起來,於是隻得作罷,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沒什麼含義的“哦”。
葉潽也隻是想起來了隨口一提,說完之後便安靜了下來,和許言輕一起繼續找鏡麵的出口。
她們幾乎翻遍了整座山頭,卻無奈什麼都沒發現,許言輕都快被累廢了,兩條腿跟灌了鉛一般沉重,一步一步的甚至要嵌進土地裏去,許言輕走到最後甚至要用手用力往外拔自己的腿,隻覺得過了今天,自己這條腿大概是不能要了。
葉潽不是人,反應便沒有她那麼強烈,但見她累成這副模樣還是忍不住有些好笑,主動上前幫了她一把,攙著她的胳膊把人扶到了一旁坐下。
許言輕感動的熱淚盈眶,恨不得當場跟葉潽桃園結義拜成異性姐妹。
“免了。”葉潽忍不住笑,嘴上同時打趣許言輕道:“我才沒有你這麼不爭氣的妹妹呢!”
許言輕真是被累慘了,被人這麼調侃也提不起興趣反駁,背部往身後的樹幹上一靠,喉嚨深處擠出一聲舒服的喟歎。
“我除了大學體測,已經很久沒有過這麼大的運動量了。”許言輕喃喃,邊說邊把腿曲起來,然後把兩隻手握成拳,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打著自己小腿的肌肉。
她嘀咕的聲音很小,葉潽沒有聽見,聽見了大約也不感興趣,所以隻是往她身邊一靠,然後閉上了眼開始閉目養神。
空氣一時安靜下來。
兩人都不再說話之後四周的空氣頓時變得難以言說起來,許言輕早上起得早,這會兒又走了這麼遠的路,閉上眼就開始覺得眼睛酸脹的疼,於是忍不住打了個嗬欠,眼睛裏擠出點水光,倒是緩解了之前眼裏的不適。
她得了甜頭,更不願意睜眼了,晚風不打招呼的字她臉上掃過,吹得她耳邊的一縷碎發落在唇邊,癢癢的惹人煩。
許言輕於是有些不悅,擱在腿側的手指不情願的動了兩下,正要抬手拂去唇邊的碎發,就察覺到一隻手已經先一邊的落了上來,然後輕輕的挑起那兩縷頭發,別在了她耳後。
許言輕合上的眼睛便沒再睜開,而是懶洋洋的跟葉潽道了聲謝:“謝謝。”
對方沒有說話,許言輕也沒當一回事,直到她腦袋昏昏沉沉快要睡過去,才聽耳邊驀地響起一道男聲:“不客氣。”
許言輕混沌的腦子遲鈍的沒有反應過來,慵懶的“哦”了一聲便沒再說話,直到發黃的葉子落在地上,輕飄飄的發出一陣窸窣的碎響,在許言輕耳朵裏卻宛如石子被投入湖心時一樣,濺起巨大的水花不提,還泛起一層又一層的漣漪。
她驚訝的睜開眼,看見不知何時出現在這裏的沈鉞,而原本和她一起的葉潽已經不知去向,偌大的一片林子裏隻剩了她和沈鉞兩個人。
許言輕腦筋打結,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半天才幹巴巴的問道:“你怎麼來了?”
沈鉞沒有看她,也沒有回答,隻是在直起身用腳尖輕輕踢了她的小腿肚兩下,用眼神示意她讓開。
許言輕不明所以的照做,把原本伸直的雙腿曲起來,然後愣愣的看著沈鉞從她身前走過,又挨著她的右手臂坐下。坐下的瞬間又用腿輕輕撞了一下自己的。
他依舊沒有說話,隻是直勾勾的盯著許言輕看。
許言輕揣測著沈鉞的心意,微微眯了下眼,把自己的腿壓在了沈鉞的腿上。
沈鉞腿長,伸直了之後幾乎比許言輕長出半截,許言輕毫不客氣的把自己的腿壓上,看見沈鉞微微弓了腰給她捏腿。
細長的手指在小腿肚上遊走,許言輕愣住了,不好意思的同時又有些癢,於是不受控製的把腿往回縮了一下,身體也緊跟著歪向側麵,可惜她剛剛一動腳腕就被一雙手握住了——手的主人麵無表情的抬頭看她,許言輕臉一紅,老老實實的不動了。
沈鉞沒想到她這麼老實,有些意外,抬頭時一眼就看見了許言輕臉上興奮又混雜著做作的矜持的表情,於是自己也沒忍住笑了,然後把頭垂下去繼續給許言輕捏腿。
許言輕看著麵前低眉順眼的沈鉞,覺得他跟小媳婦兒似的,而自己就是他傾心的恩客,心裏都快美死了,卻不敢讓沈鉞知道,於是自己捂著嘴暗戳戳的高興了好一會兒,這才勉強把嘴角的膨脹的笑意壓下去。
她咳了一聲,問沈鉞怎麼來了。
沈鉞這次倒是回她了,隻不過回話之前沒忍住打量了她好幾眼,心裏猜測著她這麼開心的原因,順嘴回答道:“順路。”
“切,”許言輕明知故問,得到了一個跟自己想象中完全不同的答案也不惱,全當沈鉞是不好意思,因此用一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看了沈鉞半晌,許久才收回自己流/氓似的視線,吊兒郎當的開口:“我都知道原因。”
沈鉞樂得逗她,聞言故意抬眸瞥她一眼,高貴冷豔道:“你知道什麼?”
許言輕美的都忍不住要抖腿了,因為沈鉞的手還在她小腿上搭著才好險忍住了,臉上卻克製不住流露出一種和太陽肩並肩的表情來:“我知道你是因為想我才來得。”
她又得意又臉紅,說完還故意學著沈鉞的樣子吊高了眼尾,視線自上而下的掃視沈鉞,補充道:“我什麼都知道。”
沈鉞不置可否的挑了下眉,拍她終於還是沒忍住開始抖的腿,低聲叫她老實點,不要動。
許言輕大度的歪了下頭,眉毛抬高,聽話的不動了。
她心裏為自己這種寵夫行徑點了個讚。
沈鉞重新靜下心來給她揉腿,許言輕被揉的舒服了,忍不住又要說話——她跟沈鉞不一樣,沈鉞安靜的時候能幾天幾夜的不說話,許言輕卻不行,尤其是她看著現在的沈鉞,低頭時露出一截長長的脖頸,心裏的情緒滿滿當當的像是要溢出來,跟燒開的水一樣咕嘟咕嘟的往外冒氣泡,於是眼睛高興的眯起來,又裝模作樣的問:“那你知道我在這裏幹什麼嗎?”
沈鉞抬頭看她一眼。
他太知道了,但他沒有說,順著許言輕的心意搖了搖頭,心底同樣軟得一塌糊塗,然後就見許言輕眼睛一亮,嘴上卻還要硬裝著無所謂的樣子道:“我來找離開鏡麵的出口,我要是找到了,你就不用那麼辛苦了。”
許言輕說。沈鉞點點頭,“嗯”了一聲。
他其實並不覺得自己辛苦,但大抵另一半兒眼中總會把那些細微的痛楚放大,就像許言輕現在想起來曾被自己掐脖子的經曆,可能並不覺得什麼,心態好點說不定還會把它當笑話,沈鉞卻不行,每每想起來,心髒都會被揪成一團,疼的他幾乎喘不過氣。
許言輕也是一樣。
她覺得沈鉞受了天大的苦,吃了天大的委屈,於是想方設法要對他好,即使她不聰明也不厲害,能做的實際上非常有限。
但她還是想把沈鉞護在自己身下,像老母親護自己在小雞崽。
許言輕憋不住話,連自己路上被小石子硌到了腳底都要一五一十的講給沈鉞聽,然後就見沈鉞動作突然一滯,然後滿臉一言難盡的朝她看了過來。
許言輕還美著呢,絲毫沒發現自己不小心把心裏話也給說出口了,見沈鉞不動了還不客氣彈了兩下腿,使喚沈鉞道:“怎了停下來了?”
沈鉞眯了下眼,原本隻在小腿上流連的手指漸漸危險的上移,嘴上同時道:“你說誰是小雞崽?”
“你呀!”許言輕十分得意忘形,說話間不僅抬高了下巴還得意的抖了抖腿,半晌才猛地反應過來,然後一臉驚恐的捂住了自己的嘴巴,用眼神表達“我剛剛把這話說出來了”的意思。
沈鉞大公無私的點了下頭。
許言輕嘴巴捂得更緊了,擱在沈鉞腿上的腿也不抖了,後知後覺的察覺到沈鉞的手已經移到了自己的膝蓋往上,於是條件反射似的往回縮了以來,結果仍是被沈鉞毫不留情的鎮壓,隻能哭喪著臉含糊不清道:“我現在收回我的話還來得及嗎?”
沈鉞無情的搖了下頭,手下不知道怎麼一用力便已經翻身壓在了許言輕身上,腿擠在她的腿中間。
許言輕不自在的動了兩下,原本捂著嘴的手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放了下來,這會兒正不知所措的停在半空,覺得擺哪兒好像都不太合適,半晌,跟下定決心似的攀上了沈鉞的肩頭,緊張兮兮的圈著他的後頸。
沈鉞被她的動作帶的更近了點兒,兩具身體幾乎要貼著。
許言輕手都搭上去了,嘴上卻還要裝樣子,眼珠子轉來轉去,聲音虛的跟欠了沈鉞八百萬似的:“我們這樣是不是不太好啊……”
她裝模作樣的撇開了眼,嘴上說著“不太好”,手卻一點沒鬆,不僅沒鬆,甚至還摟得更緊了點兒。
沈鉞失笑,眼尾耷拉下來變成一條弧狀。他眸色深,黑漆漆的眼睛裏倒映出許言輕的影子來,少女緊張的飛快眨眼,卻從始至終都沒有退縮過。
沈鉞於是低頭吻了下去。
落葉離開枝頭掉在地上,原本隻是自己孤零零的躺著,誰想不過兩秒又有另外一片葉子跟著落了下來,穩穩當當的正落在它身上,把它蓋得嚴嚴實實的。
被壓在底下的葉子不甘心,借著不曉得從哪裏吹來的風試圖翻身,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隻得軟踏踏的挨著地麵接受自己這殘酷的命運。
雲層中落下兩滴冰涼的液體,打在兩片葉子身上驚起一個激靈,片刻後又被風卷著換了一個位置,然後安靜下來。
許言輕被沈鉞逼得眼尾發紅,自以為惡狠狠瞪過去的一眼實際上沒有絲毫殺傷力,甚至惹來沈鉞低沉一笑,算是個意外之喜。
他眉眼軟下來,旁的地方卻沒有這麼聽話,一點也不懂得憐香惜玉,以致好不容易被哄好的許言輕又自顧自的生起悶氣來,身體狠狠往前一撞,牙齒咬在了沈鉞的肩膀上。
然後許言輕這一輩子頭一次為自己的莽撞付出了代價,知道了什麼叫“禍從口出”。
她眼眶濕/潤,罵罵咧咧的嘟囔了兩句髒話,又被沈鉞哄著盡數咽回了肚子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