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閻道年了,許言輕都恨得牙癢癢。
她快要被氣死了,無頭蒼蠅似的原地轉了好幾個圈,最後還是在沈鉞的注視中漸漸冷靜了下來,然後扁著嘴仰頭朝沈鉞看過去,眼中寫滿了濃濃的憋屈。
沈鉞眼尾掃過去,掌心胡亂在她頭頂揉了兩下,以示安慰。
閻道年生在狼窩,長於狼群,前半輩子想做的事統共也就這一件,偏生晚了一步,於是有一朵名為“怨恨” 的花在他心底盤根錯節的生長,浩浩蕩蕩漸漸形成遮天之勢。
他本就麵冷,自那天起更是時時刻刻端著一副不好惹的架子,叫人多看一眼就心生懼意。
閻道年自己倒是不怎麼在意,被人起了“小閻王”的外號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反正他本來就不怎麼擅長跟人交流——
“這怎麼行呢?”朦朧夜雨中突然插入一道女聲,閻道年皺了下眉,還沒來得及有反應就察覺到背上猛地躍上了一道人影……人影在半空劃過一道弧線,落在閻道年背上時卻猛然變得又重又沉,緊跟著一條毛茸茸的手臂繞過肩膀伸到閻道年跟前,粗糲的舌麵自閻道年耳後舔過。
閻道年皺了下眉,神情略微有些不悅,卻克製著沒有表現出來,隻是條件反射性的偏了下頭躲開來人伸過來的舌苔,兩秒後抖了抖肩膀,沉聲道:“下來。”
趴在他背上的巨大母狼不開心的搖了下尾巴,又不死心的小聲嘀咕著什麼觀察閻道年的表情,發現他臉上看不出絲毫開玩笑的表情,這才不情不願的從他背上跳了下來。
巨大的狼身落在地上,四肢著地時便已經有閻道年腰那麼高,立起來後更是堪堪跟他齊平——兩隻前爪搭在閻道年肩上,綠色的眼睛緊緊地盯著閻道年的,嘴巴裏噴出沉重的熱氣。
狼牙猙獰著往閻道年頸側落去,後者臉色絲毫未變,待那對尖利牙齒的主人自己覺得無趣把牙收回去後才不耐煩的又偏了下腦袋,然後壓低聲音道:“讓開。”
他語氣聽上去並不算和善,好在那狼約摸是已經習慣了,聞言隻是假意威脅的從喉嚨裏滾出一聲低吼,很快就把兩隻前爪一起收了回來。
收回來的瞬間,原本的兩隻前爪漸漸變成了人類纖細的手臂,立起來的龐大的狼身也如縮水一般迅速變矮,最後變成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模樣。
變成人形的少女意外的生得十分好看,一雙水盈盈的眸子含情帶意的落在閻道年身上,又嗔又怒的瞪視閻道年:“這麼多年了,你怎麼還是一點都不懂憐香惜玉?”
少女說著忍不住又想往閻道年身上趴,可惜後者早有準備,不等她靠過來就已經飛快側身躲了過去,於是少女一個趔趄往前撲了兩步,好險才沒有摔在地上。
她站定後憤憤扭頭朝閻道年看過來,眼睛瞪得又圓又大的用力瞪了他一眼——被瞪得人毫無自覺,自顧自的垂眸朝另一個方向走過去,留下少女一個人在原地又是跺腳又是氣悶,嘴上同時不饒人的高聲喊道:“你怎麼這麼不解風情啊!我看以後有哪個女孩子會喜歡你!”
少女憤然,閻道年卻不以為意,全當沒聽見似的往前走。
彼時他心裏想的什麼他已經忘了,左不過是“我不需要被人愛”這一類的屁話……反正他生來就無人愛——或許他出生之前有一個女人是真心實意的愛著他的,但她已經死了,於是這世上的其他人究竟愛不愛他,也就顯得不那麼重要了。
閻道年這麼想著,然後一抬眼,看見了靠在樹下睡覺的葉潽。
陽光透過樹葉之間的間隙灑在她臉上,星星點點的光影錯落交織成他此生從未見過的美景。
草叢中有不知名的小蟲在葉子上跳來跳去,葉潽皺了下眉頭睡得不太安穩,身體下意識往旁邊側了側,然後不動了。
她隻留了個後腦勺給閻道年,閻道年卻徑直站在那裏看了許久。
直到暮色降臨。
可笑他前一秒還想著不需要被愛,下一秒便在心裏祈禱,希望至少,能得到這個人的愛。
一見鍾情這種事和私自決定什麼時候下雨、什麼時候又刮風的老天爺一樣,絲毫不講道理,閻道年站的腳都麻了,直到樹下那少女無意識的動了下眉頭,眼皮下的眼珠子隨之滾動,隱隱有了要醒來的跡象,閻道年才像突然反應過來似的,驚慌失措的側身躲在了一棵樹後。
他就像這世間所有初陷愛河的毛頭小子一般,隔著一層皮肉按上自己跳得飛快的心髒,甚至能感到它在自己手下不安分的跳動,似乎在叫囂著要離開他,去找它真正的主人。
去找那個在樹下睡著的少女。
葉潽一直以為他們的初遇是在那座石碑前,她念錯了明路山的名字,於是閻道年突然出現,溫柔的糾正她的讀音……可事實上,他們的初見比她印象中的要早得多,早到足夠閻道年一層一層的為自己套上名為“溫柔”的外殼,然後站在她麵前跟她打招呼:“是明路山。”
他很少對別人笑,還擔心過會被葉潽看出來他的生硬,稀奇的是葉潽竟然從沒發現過……也是很久之後他才發現,並非因為他演技好,而是他麵對葉潽時的每一個表情,都出自真心。
他比自己想象的還要喜歡葉潽。
————
雖然這都是閻道年說過的原話,但由葉潽嘴裏說出來還是有點怪怪的,所以她講到這裏頓了兩秒,半晌才挑了下眉繼續說下去。
在她口中,閻道年比她見過的所有人加起來都要好。許言輕不敢苟同的撇了下嘴,心道她這是情人眼裏出西施,下一秒又聽葉潽苦笑一聲道:“但有時候,我倒寧願他沒有這麼好。”
你看人類有多奇怪——我們要足夠好才會被愛,愛你的那個人卻總在想,如果他沒有那麼好就好了。
這樣的話……至少他能好過一點。
葉潽死在自己大婚的當天,死在那名她僅僅見過一麵的少女手上。
少女衝她呲牙,巨大的狼牙在月光下閃著森寒的光,葉潽躺在地上,甚至沒反應過來究竟發生了什麼就見一身喜服的閻道年突然闖進了她的視線中。
他臉上原本盡是喜色,看見敞開的門後先是愣了一秒,緊跟著臉上血色飛快褪去,眼睛在驚恐中瞪到最大,嘴巴張開,吐出的字一個一個全都帶著血味兒。
葉潽努力衝閻道年的方向抬了下胳膊,想安慰他不用害怕,那少女剛剛跟她說得話她一個字都沒信,然而手臂舉到一半兒就無力的垂了下來,砸在地麵的同時也重重砸在了閻道年的心上。
那少女說閻道年跟她在一起是為了要她的修為,要她的修為則是為了——
“為了我。”少女得意的抬高了下巴——她這會兒又變回人形了,幹淨的眼睛居高臨下的看著她,即使做著這樣的事也臉上五官也依舊漂亮的不像話,帶著並不惹人厭煩的張揚。
葉潽心裏歎了口氣,心道這姑娘一看就是被寵壞了,連騙人都不會。
她原本沒把這姑娘放在心上,甚至好聲好氣的勸了對方幾句,還問她要不要留下來嚐一嚐她和閻道年的喜酒……
葉潽轉身,眼尾微微向下,心情很好的樣子。
她沒料到那少女會突然發難,就在她轉身的刹那,鋒利的狼爪子嵌進她肩頭的皮肉,銳利的齒尖隨之咬上她的側頸。
頸動脈被咬破似乎隻是一瞬間的事,葉潽愣了一下,手心下意識的捂上自己頸間的傷口,然後她扭頭,看見那頭巨大的狼動作也僵在了原地,原就大的眼睛在那一瞬間瞪得更大,裏麵盛滿了驚恐與不敢置信。
葉潽身子向下倒的時候,她甚至還本能的伸了下自己的爪子,伸到中途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麼又縮了回來,飛快背到背後。
她連自己什麼時候化出了人身都沒注意,兩隻手上全是鮮紅的血液,顫抖著背到後背,惶然無措的往後退了兩步。
閻道年便是在這時出現的。
他這一生似乎總是遲一步,他娘親生他的時候也是,找到他那個混蛋爹的時候也是,就連現在……
懷裏人的體溫正在飛快流失,閻道年徒勞的把葉潽的手捧在自己掌心,然後放在嘴邊哈氣,試圖幫她重新暖起來,可葉潽的身體還是迅速變涼,終於連最後一點溫度也沒能給他留下。
已經退到牆角的少女退無可退,驚慌失措的搖著頭跟閻道年解釋:“我不知道……我們都是這樣的……我不知道她躲不開……她不是引路靈嗎……我不知道……”
少女語無倫次,眼圈迅速變紅,試著向前走了一步又飛快退回來,縮在角落裏一邊搖頭一邊流淚:“我不知道……”
她是狼,種族特性決定了他們一族在解決紛爭時本能的會首先攻擊要害……可她忘了葉潽跟她不一樣,她不是狼,沒有這種意識,更何況在葉潽的認知中,她是閻道年的朋友,所以理應也是她的朋友,而葉潽……
她那個便宜師傅從來沒教過她,朋友也是需要防備的。
葉潽就這麼死了,兒戲的仿佛一場笑話。
許言輕沒想到真相居然是這樣的,一時怔住了,好半晌才重新找回自己的聲音,有些艱難的道:“那你又為什麼會被困在這裏?”
“因為他不認命。”葉潽笑了一聲,似是有些無奈,其中還夾雜著一絲心疼。
“這個叫做鏡花的鬼地方啊……”葉潽說:“是閻道年用命來維係的。”
許言輕又一次頓住了,耳朵裏隨之闖進葉潽輕飄飄的聲音:“我剛到這裏的時候,隻是一抹遊魂,沒有意識也沒有思想,然而到了第二年,我已經能說話了,等到第三年,我甚至可以用手碰到這裏的花草……直到現在,我連身體都重新養出來了。”
葉潽說著把手舉到眼前看了一會兒,嗓音微微暗啞:“閻道年,用他的命造出這樣一場幻境,然後為我重塑了一個身體,為了不讓我顯得孤單,他甚至將這裏造成了明路山的模樣……我猜花麵裏循環重現的畫麵也不是我的執念,而是他的。”
葉潽說:“他大抵是想讓我在這裏過上好日子的,卻沒想到……”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隻是忍不住心頭發酸,心想如果閻道年知道他千辛萬苦造出來的鏡花中,卻在日複一日的重演她死去的那一幕,他該多心疼啊。
葉潽光想起來這件事都忍不住替閻道年覺得委屈,眼眶微微發酸。
她咽了口口水,垂頭時稍微調節了一下心情,這才抬起頭繼續道:“鏡花每月出現一次裂縫,也不是因為他心腸歹毒,而是因為他的修為在那一天最弱,弱到不足以支撐這個巨大的法陣,於是鏡花自行打開裂口,靠普通人來填補閻道年補不上的缺口。”
許言輕愣住了,下意識抬頭朝沈鉞看過去,想要尋求認同,卻見沈鉞眉頭緊緊皺成了一團,眼底一片深意,然後道:“所以隻要閻道年活著,鏡花就會一直存在。”
他說話時眉毛始終沒有舒展開,朝葉潽看過去時微微眯了下眼,是一種打量的神色。
葉潽微微抬起下巴與之對視:“是。”
頓了頓,又說:“但閻道年如果死了,這個幻境就會跟著他一起消失,因為鏡花是跟他的命綁在一起的。”
許言輕還沒想到這一點,眼見這兩個人已經談論起了閻道年的生死,不由得有些愣神,半晌才訕訕的跟上:“但閻道年的命,沒有綁在鏡花上,對吧?”
她不確定,語氣便不夠自信,說話間又習慣性看了沈鉞一眼,仿佛能從他身上獲得無限的勇氣似的,見他眼睛驀地一亮,才繼續向下說道:“閻道年死了,鏡花會被毀滅,但毀掉鏡花,閻道年卻不會死。”
許言輕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了葉潽先前那番話裏的潛台詞——鏡花的存亡和閻道年綁定,而他們的生死又與鏡花相關,所以沈鉞如果覺得閻道年死後他們便能從鏡花離開,是不可能的。
她在鏡花待了這麼久,脾氣早就被磨平了,更何況她原本就不是什麼有著堅硬棱角的人,這是第一次,她如此強硬的表達出自己的態度,隻因為擔心沈鉞會對閻道年不利。
即使沈鉞現如今和她一樣被困在這裏。
而他僅僅是產生這個念頭,便已經讓她感受到了威脅。
閻道年說他比自己想象中更喜歡葉潽……許言輕望著葉潽的側臉,想,可能她還沒有意識到,但她確實也比自己想象中更愛閻道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