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在牆角的入口呼呼的向外滲著涼風,洞口黑漆漆的一片,自內而外的透露出不詳的氣息。
穿青白道袍的青年守在洞口,垂眸看過來時沒有任何表情,明明已經是開春的天,他渾身上下卻冷得仿佛一坨冰渣子一般。
他旁邊還坐了個姑娘,及踝的長裙被不甘寂寞的上撩,然後在小腿肚的位置停下,右腿向前伸了一下,腳尖輕輕點地,大約是想做出一個抖腿的動作,最終卻不知因為什麼原因放棄了,隻得半死不活的拖在地上。
穿道袍的青年冷冰冰的看了她一眼。
少女於是聳了下肩,語氣頗為無辜:“你瞪我幹嘛?又不是我想變成這樣的?”
話說一半兒驀然一頓,像是受了莫大的痛楚一般,原本癱開的四肢驟然縮成一團,少女的手死死的揪在心口的位置,臉上血色一瞬間褪得幹幹淨淨,唇色也變得蒼白,然後像是受不住似的,牙齒狠狠咬上下唇。
薄薄的一層皮膚很快被咬破,血珠順著牙齒冒出來,倒是給她的唇瓣塗上了一抹豔色,看上去也比之前健康了不少。
但僅僅隻是看上去而已,她心裏比誰都清楚,如果那人再不回來,這具身體很快就撐不下去了。
少女控製不住似的從唇間溢出一聲難捱的喘/息,脖子無意識的後仰,露出那張美豔不足清麗有餘的臉——正是許言輕。
或者說,許言輕的臉。
風獨搖又啞著嗓子發出一聲口申/吟,從心髒處向四肢蔓延的電流痛的她幾乎喘不上氣,一旁的林夭神情淡漠的看了她一眼,很快又不感興趣的挪開了視線。
風獨搖從一開始就沒指望過林夭會幫她,但眼見他如此冷漠的視而不見心裏多少還是會生出怨氣,於是等好不容易熬過這一波痛意,臉色剛剛恢複一點,她便迫不及待的開口刺激林夭道:“也不知道這具身體還能不能等到她回來。”
她故意要紮林夭的心,果不其然,話音剛落就見林夭臉色驀然一變,回頭惡狠狠的盯著她看。
風獨搖無所謂的聳了聳肩,額上冷汗還沒擦幹淨,唇邊卻已經搶先露出了一個陰狠惡毒的笑:“你光在這兒等有什麼用?誰知道她還回不回得來。”
林夭臉上的表情更難看了,而風獨搖見他不好過自己就開心,見狀眉梢一挑,即使身體因為剛才的劇痛還有些發抖,卻仍舊強撐著翹了個二郎腿,上半身隨之後仰,懶洋洋的靠在了身後的牆壁上。
身體裏餘痛未消,風獨搖說話前都要咬著牙做好一會兒心理建設,一開口卻仍舊是讓人恨得牙癢癢的遊刃有餘。
林夭眼神都變了,風獨搖好整以暇的觀察了一會兒他的表情,又笑盈盈的不曉得說了兩句什麼……然而說著說著她自己的表情也變了,嗓音摩擦著喉嚨,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像裹著一個細沙,硌得她喉嚨冒火一般的疼。
她一字一頓的往外冒字,聲音裏的恨意濃鬱的幾乎要將林夭整個人包圍,像是恨不得生生將她掐死,又或者……
恨不得將他活剝了、一點一點放幹/他的血,再將他的皮肉剁碎了扔到深山老林之中,喂給那群眼冒綠光的餓狼。
她恨不得。
林夭對她眼裏的恨意習以為常,因此也沒什麼特殊的反應,隻是冷冰冰的盯著她,直盯得風獨搖又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抬手一撩頭發“咯咯”笑了出來。
她死了太久了,已經記不清自己從前是什麼樣了……甚至連遇見許言輕時的自己是什麼樣的也已經忘了,隻依稀記得那時候她和林夭還沒有發展到現在這樣相看兩厭,對彼此都恨意滔天。
但是……不重要了。
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風獨搖用許言輕的身體發出一陣輕佻到風情的笑聲,纖細的指尖從自己鬢間拂過,將掉下來的碎發掛在耳後,變臉似的一眯眼衝林夭笑道:“看我做什麼?哦~”
她還是沒能控製住自己心底不斷翻滾的惡意,笑盈盈的衝林夭道:“是不是怕她再也回不來了,所以想趁現在多看兩眼?行!看吧,反正過不了多久,這具身體就會徹底爛掉,到時候,你便連這個身體都看不了了。”
她笑起來,露出一排小而白的貝齒,明明是那樣天真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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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是因為許言輕傻笑的時間太長,沈鉞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被看得人立馬就閉上了嘴,一排整齊的牙齒瞬間被藏在了嘴唇後麵。
沈鉞遲疑兩秒,心頭不知道為什麼閃過一絲可惜。
但很快他又回過神來,假裝若無其事的收回了視線。
許言輕笑夠了,三兩步上前走到跟他並肩的位置。她這會兒已經對挽回自己的形象不抱希望了,因而也不再糾結於臉麵這種身外之物,不小心跟沈鉞眼神對上時還裝模作樣的笑不露齒。
沈鉞並不拆穿她,把頭轉回來時自己卻忍不住微微勾了下唇。
許言輕問他對下午突然出現的那副畫卷有什麼看法——
“我覺得可能是有人在入口處守著,把原本要被吸進來的人給攔下了。”
許言輕自己琢磨了一會兒,又仰頭去征求沈鉞的意見:“你覺得呢?”
沈鉞也是這麼覺著的。
按照葉潽的說法,每次畫卷出現就意味著從現實世界通往花麵的入口被打開了,而每次入口被打開就會有一個人進入畫卷之中,然後重走一遍葉潽曾經的遭遇,但這次隻出現了畫卷卻沒有圖像,隻有可能是入口被打開了,應該被吸進來的人卻因為種種原因沒有進入,至於這個原因……
“我覺得應該是林夭。”許言輕又說:“厲錦弦厲害歸厲害,但他這個人沒什麼仁義道德,所以多半不會幫我們,但林夭就不一樣了!他可是親媽親自認證的心懷天下……”
許言輕一張嘴跟個機關槍似的喋喋不休,沈鉞一開始隻是安安靜靜的聽著,聽著聽著卻不知怎麼突然咂摸出點別的味兒來,於是再聽許言輕說話,怎麼聽心裏怎麼不舒坦,眉毛緊跟著皺成一團,臉上再清晰不過的透出些煩躁來。
許言輕正說到“林夭以後可是要成仙的”,冷不防覺得周圍的空氣越來越冷,冷到她忍不住緊了緊衣襟,又把脖子往衣領裏藏了藏,然後詫異的問:“這麼突然就變天了嗎?”
她邊說邊扭頭去看沈鉞,卻見沈鉞黑著臉壓根不看她,每一寸皮膚每一個毛孔都在虛張聲勢的吼著“我很不爽”。
許言輕愣住了,眼睛茫然的眨了聯係啊,然後用手指戳了戳沈鉞的肩膀問:“怎麼了啊?”
沈鉞沒有理她,腳步驀地停了下來。
許言輕沒有防備,一下撞到了沈鉞背上,捂著鼻子抬眼時才發現原來說話間兩人已經繞著院子走了一圈,然後停在後廳門口了。
沈鉞依舊冷著臉沒有說話,連聲道別都沒跟許言輕提,麵色黑沉的轉身走了。
許言輕一頭霧水,被擱在原地愣怔著站了好一會兒,知道月光不依不饒的透過窗子吻上她的鞋尖才突然回過味兒來,先是一頓,下一秒就不受控製的樂了,嘴唇拚命上翹,心頭大簇大簇的放著煙花。
我說呢……她美滋滋的想,原來是吃醋了。
許言輕因為這個猜測開心的冒泡,站在原地自顧自的美了好久,隱約覺得自己笑得過於燦爛後又伸手按住自己的眼角,唯恐給自己笑出兩片皺紋來。
然而即使如此,嘴角還是不受控製的瘋狂上揚。
許言輕總算笑夠了,掀開簾子往後廳走,動作做到一半兒卻又驀地停了一下,然後她停在原地想了兩秒,突然放下手中的簾子轉身向外走去。
她走得急,沒顧上看周圍的動靜,直到黑漆漆的夜色裏身後突然響起一聲“你去哪兒”才被嚇了一跳似的停下來,一手摸著自己的心口轉身朝說話那人看過去。
沈鉞的身形隱在黑暗裏看不真切,許言輕眯著眼使勁兒看了幾眼,下意識想要抬腳想要走近對方,腳邁出去的刹那卻又頓了頓,然後落回了原地。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在吃醋,”良久,她突然開口:“如果你沒有,就當我自作多情,但如果是真的……”
說到這兒她又停頓了兩秒,似是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繼續下去,半晌才強行壓下心頭的羞恥繼續道:“如果是真的……沈鉞,你不需要。”
她說著緊張的捏了下自己的指腹,感受到有微弱的刺痛順著指關節蔓延才後知後覺的鬆了手。
怕自己說得太含蓄,沈鉞聽不懂,許言輕咬了咬牙,又接著道:“你不需要吃任何人的醋,因為我喜歡的人是你。”
涼風卷著許言輕的話送到沈鉞耳邊,蟬鳴和蟲叫在這一刻全都安靜了下來,許言輕第一次如此直觀的感受到自己並非處於現實世界,因為這裏寂靜的仿佛隻有她和沈鉞兩個人。
她緊張的在心裏重重吸了口氣,與此同時又有放下一樁心事的輕鬆——終於說出來了……她想,藏在袖中的手指直抖。
現在想想她似乎從來沒和沈鉞說過“喜歡”二字,即使從很久以前,她答應嫁給沈鉞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對方,但她好像確確實實從來沒對沈鉞說過這兩個字。
最初是不好意思,後來發現了沈鉞重生的秘密,於是那點微薄的歡喜全都被隱藏在了恐懼之下,再後來和沈鉞徹底撕破了臉,她也沒了把這話說出口的資格……直至今日。
許言輕說完才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拘謹的吞了口口水,並在漫長的沉默中感受到了被掩蓋在緊張下的害怕。
她以前從來沒有談過戀愛,隻因為確定自己的心意便貿貿然跟沈鉞表白,卻沒來得及問沈鉞對她是何種想法,萬一他不喜歡自己……
思緒停在這裏難以繼續,許言輕一整顆心髒都提了起來堵在嗓子眼兒,不上不下。
涼風看熱鬧不嫌事大,鼓吹旁邊的樹葉發出起哄的聲音,許言輕的心髒又在這樣的安靜中一寸一寸沉到穀底,連帶臉上的笑都難以維持,艱澀的動了動嘴唇,又壓了下去。
“我……我先回去了。”她說著往後退了兩步,動作有些僵硬,聲音在夜色中更是顯得茫然無助,仿佛下一秒說話的人就要哭出來。
然而事實上許言輕隻是覺得心口脹脹的難受,長時間未眨的眼睛由於幹澀泛起明顯的腥紅,她無意識的又往後退了兩步,即將退第三步的時候,手卻被人突然拉住了。
許言輕一怔,前一秒還垂垂老矣的心髒這一刻又生動跳了起來,她克製著緩緩的抬頭,看見月光下沈鉞正低著頭一臉認真的朝她看過來。
落在她腕上的指尖微涼,涼意入侵皮膚,在這樣的夏夜裏卻並不讓人覺得突兀,反而帶來幾分舒適。
許言輕眼神漫無目的的掃過四周,猛一抬眼發現沈鉞的視線就定格在她臉上……準確的說是定在她的唇上,於是無意識的一僵,眼神又一次四下逃竄。
逃完又在心裏罵自己不爭氣,心道他們有婚書有結婚證,差一點連洞房都圓了,她緊張個屁啊!可惜想歸想,任由許言輕已經在心裏給自己做了五分鍾的心理建設,到頭來她還是沒能鼓起勇氣去看沈鉞的眼神。
小動物的本能告訴她沈鉞很危險,心卻在叫囂著要離他更近一點,再近一點。
兩方爭執不下,她被夾在其中左右為難,索性自暴自棄,然後她聽見頭頂上方響起一聲低笑,於是作為小動物本能的那一方頓時繳械投降,眼巴巴看著心髒一路雀躍的奔向沈鉞。
她總算鼓起勇氣朝沈鉞看過去。
沈鉞在笑。
她好像很久沒有見過沈鉞的笑了,從沈鉞發現自己得知了他的秘密那一天起,從沈鉞失去記憶那一天起。
明明連在心裏把最壞的可能想過一遍時都沒有哭,眼下許言輕看著沈鉞彎起來的眼睛和上翹的唇角,鼻腔卻突然開始發酸,連帶著眼眶瞬間變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許言輕扁了下嘴,試圖把眼眶的熱意逼回去,卻在沈鉞的指尖撫上眼尾的瞬間傾瀉而出,宛若開了閘的洪水。
沈鉞太久沒有表現過正常人的情感了,瞧見許言輕哭得這麼厲害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指腹小心翼翼的自她眼角擦過,卻懊惱的發現這人的眼淚跟流不盡似的越擦越多。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可冥冥中又像是有一道聲音在教他如何做,於是他在心裏重重歎了口氣,然後突然彎腰,將許言輕整個人都覆在了他的影子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