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慕習凜

林夭問許言輕為什麼沒有聽到他們叫她,許言輕怔住,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林夭堵住了後路:“你睡覺沒有那麼沉,我知道。”

許言輕已經張開的嘴又默默合上了。

她原本是打算用“睡得沉沒聽見”這個借口來敷衍林夭,然而她看了麵前這個人設為“雖然不善言辭但正直、善良、心懷大義的林夭”,又想了一下隔壁熱衷於調戲小朋友,還會趁她不注意強占她身體的風獨搖,內心深處代表信任的那根指針刷的一聲傾向了林夭。

她抿了抿唇,越過林夭又鬼鬼祟祟的往他身後看了一眼,然後飛快拽住他的胳膊往屋裏扯——林夭猝不及防被她扯了個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穩,眼睛裏的震驚還未完全散去就聽他身後許言輕已經“嘭”的一聲關上了門。

他轉身看過去。

許言輕背部抵在門上,兩手背在身後,說話前快速眨了兩下眼,說:“接下來我要說得事,你千萬別害怕!”

“……”

林夭如果活在現代,就會在第一時間意識到許言輕看起來一臉嚴肅,實際上是在玩梗,但他不是!所以他隻是在聽清許言輕的話後眯了下眼,同樣換上一副嚴肅的表情看過來,然後點了點頭,像是在無聲地給予許言輕支持。

許言輕便吞了口口水,說:“其實我屋裏,還有一個人。”

林夭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話是什麼意思。

許言輕於是又道:“說是個人其實不太準確……其實是個鬼。”

林夭:“……”

許言輕:“誒,你說句話!”

她伸手往自己右側揮了揮。

風獨搖:“……”

偌大一個空間裏隻聽見許言輕一個人的聲音,林夭有一瞬間懷疑許言輕大概是在和自己鬧著玩兒,隻是很快又否定了這一想法,並且飛快跟上她的思路道:“早在我找到你之前,對方就一直跟在你身邊?”

許言輕點點頭,兩秒後又嚴謹的糾正:“其實在季府時就已經跟在我們身邊了,隻是當時我們誰都看不見她。”

“你現在能看見?”林夭皺了下眉:“怎麼看見的。”

“其實看不見……但是能聽見她說話的聲……”許言輕解釋,話音未落的當場便向林夭證明了什麼叫“看不見”——許言輕對著自己的右手邊揮了揮手,要求風獨搖說句話,風獨搖的聲音卻是在林夭身後響起的——“晚上好啊~”

尾音處帶上了一個卷卷的小波浪。

許言輕已經習慣了風獨搖這種略顯輕佻的打招呼方式,從出生至今一直規規矩矩的林夭卻是第一次見識到,眉心頓時攏在了一起,同時飛快轉身擋在了許言輕身前。

他看不見風獨搖,於是本能的戒備,伸手從懷裏掏出一張符紙要點燃,動作做到一半兒卻聽正前方又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別白費力氣了,你看不見我的。”

林夭自然不會聽她的,自顧自點著了符紙,然後對著眼前毫無變化的場景皺了下眉。

風獨搖聲音裏染上了一絲得意,許言輕甚至懷疑她現在應該坐在桌麵上翹著二郎腿、猶如一隻偷/腥的貓一般翹著尾巴衝他們露出一個挑釁的笑。

林夭眉頭皺得更厲害了。

許言輕也詫異的“啊”了一聲。

說起來她一直都挺奇怪的,自己肉眼凡胎是個凡人看不見風獨搖也就算了,厲錦弦作為一個正經神仙也看不見風獨搖就很讓人意外,而林夭用了手段依然看不見她……就更奇怪了。

她想了一會兒,異想天開道:“會不會你壓根兒沒死,所以才看不見你?”

話剛出口又自我反駁道:“也不對,你骨灰我都抱那麼長時間了……”

許言輕小聲嘀咕,話音未落就見林夭驀然扭頭看向她,肅然道:“你隨身帶著她的骨灰?”

“啊……也沒有……”許言輕鮮少見到林夭有這麼嚴肅的時候,被嚇了一跳,幹巴巴的“啊”了一聲後才接著道:“我放床底下了……”

這下輪到風獨搖不開心了:“什麼?你居然把我放在床底下吃灰?我就說最近為什麼老覺得呼吸不太順暢,原來是因為你……”

“……”許言輕無語凝噎了好一陣兒,才道:“你先能正常呼吸再來訛我吧……”

因為有外人在,風獨搖裝了好一陣兒的啞巴,這會兒好不容易能放開了說話,整個人跟撒歡兒的野馬一樣快樂,“嚶嚶嚶”的假哭這跟許言輕胡攪蠻纏了好一會兒,才發現林夭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走到了許言輕的床邊,然後蹲下/身子從床底拖了一個陶瓷罐兒出來。

“誒誒你小心點兒……”風獨搖又飄到林夭跟前指點江山:“萬一打碎了你賠我啊?”

林夭充耳不聞,全當風獨搖不存在,隻是隨手撈起那個陶瓷罐兒放在手心看了一會兒,然後扭頭問許言輕:“這東西在你手裏多久了?”

“嗯……半個月了吧……”許言輕想了想,肯定道:“就是你找到我的那天,我剛從季家的祖祠裏把這個東西給偷出來,到這裏後我覺得隨身帶著這麼個東西不……”

許言輕話趕話,已經在舌/尖冒了個頭又艱難咽回去,改口道:“不方便,就給藏起來了。”

其實是因為她覺得隨身帶著別人的骨灰不吉利,又沉……這話許言輕沒有明說,但林夭和風獨搖都能領悟她未出口的話裏的含義,於是前者向她投來一道讚賞的目光,後者則賭氣似的“哼”了一聲。

許言輕“嗬嗬”幹笑,往林夭跟前湊了湊,問:“發現什麼了嗎?”

林夭點點頭,指著陶瓷罐兒道:“人的骨灰容量其實很好,所以這個陶瓷罐兒的原料除了骨灰之外,還有其他東西。”

“這個我知道……”許言輕擺擺手道:“與其說是有人用風獨搖的骨灰做了這麼一個陶瓷罐兒,不如說是那人在做陶瓷罐兒的原料中摻入了她的骨灰……”

許言輕有意顯擺,卻見林夭聞言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問:“她是這麼跟你說得?”

這個她毫無疑問指的是風獨搖。

許言輕沒料到這麼一個陶瓷罐兒還有文章可做,愣怔著點了下頭,就聽林夭語氣冷下來,沉聲道:“這個陶瓷罐兒的原料除了她的骨灰,還有另一個人的骨頭。”

從方才開始就一直興致勃勃的風獨搖倏然沉默下來,許言輕也愣了愣,聽見林夭繼續道:“是個孩子。”

話音落地的瞬間,許言輕幾乎錯覺自己聽見了風獨搖倏然加重的呼吸聲,北風從窗前掠過,吹著窗紙呼呼作響,屋內的人透過燭火在窗紙上映下兩道跳躍的影子,許言輕心髒莫名漏跳了一拍,在一片安靜到幾乎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聽見了風獨搖的聲音。

“是我的孩子。”她說:“我和習凜的孩子。”

許言輕微微啟唇“啊”了一聲,半晌沒能說得出話。

————

鮮少有人知道,淮揚城首富張家唯一的少爺雖然一直在外被人張少爺長、張少爺短的喊,但實際上他並不姓張,而是隨母姓,叫慕習凜。

風獨搖第一次聽說這事兒時是在茶樓上,她低頭啜了口茶,麵上牽出三分真三分假的笑意,一雙眸子盛滿了波光粼粼的虛情:“張少爺跟我說這個做什麼?”

慕習凜說:“我要娶你,自然要跟你說真話。”

風獨搖滿肚子陰陽怪氣的騷話就這麼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猶不死心,仰頭猛灌了一口熱茶試圖尋回自己往日雄/風,結果嘴唇剛剛一動又被慕習凜一句話堵了回去。

他說:“婚期定在下個月初三,是個萬事皆宜的好日子,你看呢?”

“……”

風獨搖能怎麼看?婚期都已經定下了!說不定他們說話這會兒功夫張家連聘禮都已經送到她家去了……她就說怎麼今日出門前她娘親臉上掛著的笑怎麼看怎麼怪異,原來是打算把她給賣掉!

風獨搖臉上維持著的假笑有些搖搖欲墜,但還是勉力撐著風度道:“您不覺得有點太……快了嗎?”

她望向對麵的人,著重加強了“您”字的音,試圖用這短短一個字來拉遠兩人之間的距離,誰想下一秒又被慕習凜強行拉了回來:“叫我習凜就好。”

風獨搖:“……”

她有點懷疑這個慕習凜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但慕習凜顯然是能聽懂的,他隻是故意在裝作聽不懂風獨搖的話罷了,以至於風獨搖都分不清“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這句話說出來,究竟是在諷刺慕習凜,還是在嘲諷她自己。

那天到最後兩人不歡而散——可能不歡的隻有風獨搖一個人,慕習凜客客氣氣的跟她說了再見,臨走前還頗有風度的問了她一句“要不要送她回家”。

“……不用!”風獨搖咬牙切齒的回答。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般情緒外露過了,覺得自己前半輩子的積累下來的好脾氣在一刻都要被消耗殆盡了,尤其是麵對慕習凜這樣一個油鹽不進的性子,風獨搖連自己一向拿手的假笑都笑不出來,嘴巴咧到一半兒便氣急敗壞的收了回來。

那會兒她無論如何都沒想到,自己最後竟然真的會嫁給這個虛偽至極的慕習凜。

但嫁給慕習凜之後的生活顯然比她想象中要好的多。

成親前三天,慕習凜和她一起在街上散粥。

這是張家的習慣,寓意這樁婚事可以廣結善緣。不僅平日裏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可以來分一杯羹,尋常人家的子女也可以來沾沾喜氣。

風獨搖把碗遞給一位老人,聽她絮絮叨叨的念了好幾遍“張少爺和少奶奶如此心善,日後定有福報”。風獨搖起初隻敷衍的朝那婦人笑了一下,見那人興致越發高漲,站在那兒半晌沒有動靜,嘴裏隻來來回回的念叨這句話時又覺得好玩,下意識扭頭看了身後的慕習凜一眼,然後意外的看見了他勾了一側的嘴角。

風獨搖對於假笑一事修煉的爐火純青,甚至在此基礎上進一步修煉出了如何尷尬而不失禮貌的、越是尷尬表情越是燦爛的假笑,力求讓所有人都看不透她的真實想法,然而當她回頭看到慕習凜的時候才猛然發覺,慕習凜大概才是對於假笑一事最有經驗的大家!至少在看見他這個表情之前,風獨搖從來沒意識到,原來他從前對著自己時那些極盡溫柔與耐心的表情都是有意做出來的。

他真正笑起來時和平常那種油鹽不進的固執有很大區別,不顯山不露水的,但就是讓人覺得周圍連空氣都變得順眼起來了。

然後慕習凜發現她在看自己,臉上表情一僵,像是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重新衝她笑開了來。

那一瞬間連風獨搖自己都看不清自己究竟在想什麼,她隻是愣了片刻,然後久違且難得的,也朝慕習凜露了一個笑。

她想自己假笑的功夫大概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好,至少慕習凜一眼就能分辨得出,她隻有這時候才是在真正在笑。

此前她從未想過自己以後要嫁個什麼樣的人,眼下才算隱約有了意識,覺得嫁給慕習凜大概也不錯。

兩人成親那天是個難得的好天氣,慕習凜拉著風獨搖的手從跨火盆、在新房內為她揭下蓋頭、然後在燭火中吻她。

溫熱的唇瓣從她唇間一路蔓延進衣領內,風獨搖難耐的向後仰了下頭,露出自己細長的脖頸。

人影在燭火下纏/綿,若無意外,這個故事本該在這裏結束,就像童話故事裏的“王子和公主過上了幸福的生活”——他們會在生活中因為各種各樣的雞毛小事產生摩擦,也會因為爭吵冷戰,最嚴重的時候也可能想過離開對方,但隻要他們回頭,最愛的人永遠是那一個。

然而這世上最少不了的就是意外。

許言輕從薑洱身上深刻的認識到了“意外”這個詞的含義,沒想到如今又會在風獨搖身上重新領悟一遍。

風獨搖說:“成親第二年,我們有了一個孩子,第四年,我們的孩子夭折……我甚至隻聽她叫過一聲娘親,慕習凜比我還慘,他連一聲爹都沒有聽過,更慘的是……在我們失去了我們唯一的孩子之後……”

她說:“慕習凜又失去了自己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