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是我錯了

是啊……如果要做惡人,就做個幹幹淨淨的惡人,何必要先給一甜棗哄著、勸著,莫不是看著他露出綿軟的肚皮,捅起刀來才格外順手?

莫不是看他為一丁點的假恩假惠而感恩涕零格外好玩?

莫不是看他一個人在悲喜之間起伏掙紮格外痛快?

莫不是……世人就是這樣,不肯施舍給乞討的幼童銀錢也就罷了,還要一腳踢翻他用來討食的破碗?

為什麼不能給別人留一條活路呢?他也隻是……想活下去啊。

沈鉞在這一刻終於體會到了命運的無情,所有切實的、不切實的幻想全都被戳破,他為那個人壘好的高牆在這一秒全都變成了圍困他本身的陷阱,為了護著那個人而向外的刺叫囂著轉了方向,將利刃對準他心頭的軟肉。

過往一切嘲諷著鋪天蓋地襲來,勢必要將他溺斃其中,沈鉞閉了眼等死,心裏萬分清楚那雙在黑暗中假惺惺伸出來的手,終於也被收了回去。

重來一回,他到底還是落了個眾叛親離的下場。

沈鉞睜開眼,沉默而冷靜的看著從那扇門裏走出來的人,緩慢的、僵硬的、麵無表情的,露出了一個笑。

沈鉞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恨過一個人,他說:“是我錯了。”

以為你多少會有一點真心,是我錯了。

穆安留在房裏安慰氣急的姚玉兒,好半晌才聽見門外的動靜,等他們驚疑交加的出來時,聽見的恰好是許言輕崩潰的大吼:“是你活該!你濫殺無辜草菅人命,本來就是你活該!”

“你說得對。”沈鉞肯定的點了點頭,眼底沒有任何情緒,不管許言輕說什麼都坦然承認。

他已經不在乎別人往他身上潑的髒水了,反正這個流程前世他已經經曆過一遍,熟能生巧,反而有一種塵埃落定的輕鬆。

“沈鉞……”

寂靜中姚玉兒輕輕叫了聲他的名字,嗓音有些抖。

而沈鉞對她這個語氣、表情都很熟悉。他最後掃了一眼麵前這些人,垂下睫毛。

“嗶……嗶……”

冗長而尖銳的電流聲在許言輕腦海中響起,許言輕捂著腦袋懵了一瞬,耳朵裏半天都回蕩著這道響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在一下一下的敲擊著她的耳膜,勢必要把震聾、

“你有發什麼……”

“警告!警告!檢測到任務對象心情起伏波動異常!短時間內產生多次危險想法,請宿主注意自身安全!重複一遍,請宿主注意自身安全!”

“……瘋。”最後一個字在係統發瘋般的尖鳴聲中緩緩吐出,許言輕愣了愣,好半晌才問:“心情起伏波動異常是什麼意思?”

“警告!請宿主注意自身安全!”

“……”

接下來一分鍾內,無論許言輕問什麼,係統都隻重複這句話,許言輕在心髒在係統一遍又一遍的複讀中漸漸沉下去,像被一隻手揪著,好半晌都喘不上氣。

她幾乎瞬間就反應過來:“是你們?”

“什麼是我們?”徐京墨摸不著頭腦,倒是一旁的麵具男點點頭應了:“對,是我們。”

“你們做什麼了?”許言輕臉色從未如此難看過,像一條被掐住了七寸的蛇,“嘶嘶”幾聲露出了毒牙。

麵具男隱在麵具下的臉俏不可聞的笑了一聲,許言輕也不在乎他究竟想幹什麼,隻是冷下神色來說了一句:“麻煩讓一下,我要走了。”

徐京墨攤開手做了個“您請”的動作,麵具男卻兩步挪過來擋在了她身前:“你要去找沈鉞?”

他望著許言輕的眼睛,輕聲道:“作為朋友,我建議你暫時不要出現在他麵前。”

“……”

“那你可就太給自己臉上貼金了,”許言輕說:“誰跟你是朋友!”

她急於知道沈鉞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麵具男攔她那一下也真假參半不怎麼走心,所以許言輕很快就消失在了那兩人的視野裏,著急忙慌的朝著酒樓跑去。

徐京墨望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嘖”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會攔住她呢……你這不是眼睜睜的看著她去送死嗎?”

他轉頭看向自己名義上的效忠對象,看見他眼睛裏有一閃而過的迷茫,但很快,便又恢複了一片死寂的墨黑。

徐京墨又“嘖”了一聲,心裏覺得這個傳奇一般的人物多半也是個瘋子——他有時候覺得這人對許言輕關注的過分,有時候卻又眼睜睜看著他把許言輕推向死路……這個傳奇人物就像一個矛盾的綜合體,每一秒都在打上一秒的自己的臉。

就像現在,明明是他親手送許言輕去死的,這會兒卻又喃喃著後悔:“對,我要救她,我來就是要救她的……”

“那咱現在就出發去救人?”徐京墨慢條斯理的打斷他神經質的自言自語,心裏清楚他隻是隨口一說,果然!他話音將將落地,麵具男倏地沉默下來。

白雲在他頭頂偷偷溜走,被橫衝直轉的風吹得零散,院內又一次重現那段幻境,沈鉞麵無表情的冷峻臉和陳嫣裝模作樣的和善在他眼前交替出現。

他抬手取下了臉上的麵具,又深又重的吸了一口氣。

已經十二月了,他想,馬上就要過年了,而今年,他總算不會再是一個人了。

冬日的天總是變得毫無征兆,灰蒙蒙的烏雲沉甸甸的壓下來,像是壓在某一個人的心上。

他重新把麵具又戴回臉上,沉聲說了一句“去珥陵山”。

“好嘞!”徐京墨揚聲應了一句,大冷的天卻隻見他快快樂樂的揚著一把折扇將自己的頭發扇得飛起,十足的不合時宜。

許言輕畢竟是個普通人,一路跑下來氣都喘不勻了,厚厚的襖夾裏層出了一層汗,惹得她忍不住想把外衣脫下來扇一扇,不過抬頭看了眼天,她還是識趣的把這一念頭按了回去。

“穆大哥!林夭!玉兒姐!”

她氣喘籲籲的推開每一扇房門,卻詫異的發現大家竟然都不在,又闖進沈鉞住的那間廂房,發現沈鉞果不其然也沒在裏麵。

“奇怪……”她得了短暫的空子得以喘/息,又折回去將每個房間都仔仔細細的查了一遍,仍舊連個影子都沒發現。

“係統?你知道他們去哪兒了嗎?”

“對不起,係統暫未開啟任務對象查找功能。”

“行吧,就知道指望不上你……”許言輕慣例吐槽了兩句,轉而問道:“那你剛剛說沈鉞心情起伏波動情況異常又是怎麼回事?”

係統這回沒再用“警告宿主注意人身安全”這樣的話來敷衍她了,卻難言的沉默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在許言輕一而再再而三的催促下說了實話:“沈鉞對您的好感度……降到了負一百。”

“……”

“你在說什麼鬼東西?”許言輕滿腦袋都是問號:“好感度這玩意兒還有負的?底線不應該是0嗎?為什麼還有負一百這種詭異的數值?前兩天不是還升了一數值嗎?更重要的是,我明明什麼都沒做,為什麼會突然猛降啊?”

“這個……”

係統也不知道。它隻知道眼下沈鉞對宿主恨意濃烈,負一百隻是係統的好感度下限,但很可能不是沈鉞對許言輕的恨意峰值。

當然,為了照顧宿主心情,它妥善的沒有把這話說出口。

“真是……”許言輕又胡亂翻了下全身,絕望的發現連張追蹤符都沒有——所有的符紙都在早前遇見徐京墨那倆人時被她當救命稻草一把扔出去了,她身上這會兒簡直比乞丐的空碗還要幹淨。

她束手無策,又氣急,隻能泄憤般踹了腳旁邊的桌子。

實木的圓桌被她踹得往旁邊挪了半寸,發出一陣刺耳的聲音,許言輕下意識偏頭捂了下耳朵,視線卻不小心從未關嚴的窗縫裏看出去,正看見一夥一夥的人朝著同一個方向趕去。

許言輕愣了愣。

沿街乞討的小孩兒小心的往角落裏縮了縮,也不敢再像平常一樣見個人就撲上去求對方施舍自己點錢了,隻是更加謹慎的往角落裏縮了縮,一顆小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去,然後他聽見硬物撞擊碗底發出的“叮”的一聲響,下垂的視線裏緊跟著闖進一雙一看就十分昂貴的鞋,下一秒,那人又單膝跪了下來跟他平視。

兩人擠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裏,來去匆匆的行人們誰都沒有注意到他們,小乞丐一時有些摸不準麵前這人的意圖,忍不住想起很早之前聽別人講過的故事,說有錢人家愛好買一些乞丐回去做見不得光的事……他視線不受控的又看了眼自己碗裏的碎銀子,然後在猝不及防間聽見對麵那人問他:“你知道他們……”

那人指了指行色匆匆的修士:“這麼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兒嗎?”

小乞丐還是有些害怕,心裏不住地想著自己說不定就要被這個人拐去賣掉了,被困在角落裏又不敢跑,隻能帶著點微弱的哭腔道:“去……去珥陵山。”

“去珥陵山幹嘛?”

“說是有龍……”

小乞丐不習慣跟人對視,說著說著腦袋便垂了下來,不斷祈禱著這人得到答案後快點離開,卻見她不僅沒走,反而拔高了音量:“你是說這些人都是去屠龍的?不對……”

“整個洛陽城的人,都知道這裏有龍?”

“都……都知道,是不久前放焦屍那人說得……”她嗓音倏然變得尖利,小乞丐更害怕了,肩膀發起抖來,整個人可憐的過分。

他一直低著頭盯著自己的腳尖,不知道麵前的人在聽完自己的話後倏然拔腿,風一般跑了出去。

全洛陽城的人都知道……許言輕心裏循環著這句話,腦筋在呼嘯的風中跑得飛快——她以為他們要麵對的隻有徐京墨跟麵具男兩個人,結果徐京墨他們早就把沈鉞的真實身份公之於眾……難怪他們如此堂而皇之的出現在街上卻不會引起任何注視,原來是因為整座城的人都是他們的幫手……原來是整座城的人,都想殺沈鉞。

許言輕這一刻又痛恨起自己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連跑都跑不快,隻能依靠係統時不時的“檢測到任務未終止,任務對象暫無生命危險”來安慰自己。

沒事的沒事的,她一邊跑一邊想,沈鉞福大命大,一定不會有事的。

周邊風景在許言輕眼中飛速後退,跑得幾乎丟掉自己半條命的人已然忘了二十分鍾前係統的那句“好感度負一百”。

去他媽的好感度。

珥陵山上的情況比她想象中還要糟糕。

大批修士喊著“衝啊!殺了他!”朝沈鉞奔過去,姚玉兒、穆安、林夭三人均被不少修士纏的自顧不暇,許言輕躲在人群外圍,急得隻能幹跺腳,卻幫不上半分忙。

“不是!這種情況你就眼睜睜看著嗎?你不是升級了嗎?把你的新技能都亮出來啊!”

“抱歉,係統功能以防禦為主,在宿主生命安全受到威脅的情況下自動觸發。”

係統沒什麼感情的音調在耳邊響起,許言輕怒其不爭的又把開發人員罵了個遍。

她一個沒有半點法術傍身的弱女子,混在人群中半點都不顯眼,但也正是因為不顯眼,所以格外容易被誤傷——這邊她正在絞盡腦汁的同係統討價還價,那邊懷裏的小香爐卻突然刺了她一下。

許言輕一愣,看見一把不知道誰被打飛的長劍正直衝自己的額頭而來,然後不等她反應過來,一道身影在十米之外突然挪到了她跟前。

林夭皺著眉,臉上不知道染了誰的血,整個人氣質顯得有些不耐,問:“不是讓你走嗎?怎麼又回來了?”

“啊?”許言輕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尾餘光瞧見不遠處屠龍坑處的結界居然被人解開了之後也沒顧得上琢磨林夭的話,隻是急急的抓住了他的袖子,啞聲道:“沈鉞……不能讓沈鉞留在珥陵山上,快把他帶走!”

卻不料林夭聞聲皺了下眉,頭也不回的擊退兩個試圖襲擊他們的修士,冷著臉道:“你在說什麼?不是你讓我們把他引到珥陵山上來的嗎?”

許言輕愣住了。

“我?我為什麼要把沈鉞引到珥陵山上?我恨不得他這輩子都離這座山遠遠地才好。”

她下意識為自己辯解了兩句,再抬頭時瞳孔驟然緊縮,隻見正前方沈鉞被一眾修士逼著往屠龍坑的方向退,而沈鉞一眼就看清了他們的意圖,自然不可能讓他們得逞,卻還是順著他們的動作後退,然後在離屠龍坑隻有一步之遙的位置猛然起跳——

沒了擋在一眾修士與屠龍坑之間的沈鉞,下一秒掉進去的就會是那些修士,然而就在沈鉞起跳的刹那,從地底倏然伸出一雙雙焦黑的手握住了他的腳腕,同時也牽製住了他的動作。

是那些枉死魂!

她們一個個從地底爬出來,爭先恐後的順著沈鉞的腿攀在他身上,然後用盡全身力氣帶著他一起向後倒去。

——“沈鉞!”

掉進去的前一秒,沈鉞似乎聽見有人在撕聲裂肺的喊他的名字,但……怎麼可能呢?明明正是那個人把他引到這裏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