臥房因為長久無人住連窗戶都壞了,冷風順著窗縫一個勁兒的往裏刮,凍得床上的兩個人把被子裹得更緊了點。
姚玉兒家裏隻有她一個女兒,打從三歲起就沒和人擠在一張床上過了,冷不防和許言輕進了一個被窩,別扭中還帶著點新鮮感。
她扭扭捏捏的躺在被子裏看了許言輕一眼,想問問她睡覺時有沒有什麼小癖好需要提前說明的,誰想剛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短音就被許言輕一把拉過被子蓋過了腦袋。
“噓!”她謹慎的將邊邊角角都掖緊,確定兩人的談話不會被外人聽到之後才道:“你有沒有覺得,那個姓楊的亭長,說話怪怪的。”
姚玉兒一開始還在奇怪許言輕又想幹什麼,見她確實是在說正事才壓下心頭那點怪異感,追問道:“哪裏奇怪了?”
“他的話呀!”許言輕一開始也沒反應過來,但因為徐京墨的話,她還是不自覺留了個心眼兒,並終於在進來這間明顯許久未住過人的房間時意識到了此前一直縈繞在她心頭的、揮之不去的怪異是為什麼。
“他說‘她們已經嫁出去了,不會再回來了’。”
許言輕重複。不知是因為兩人都被裹在密不透光的被子底下加深了懸疑的氣氛,還是因為許言輕壓低了嗓音說話時的語氣聽起來讓人不安,姚玉兒還真從她這句話裏聽出點什麼不詳的意味來,不自覺也壓低聲音詢問:“這句話有問題嗎?”
“當然有!”許言輕恨鐵不成鋼:“女兒隻是嫁出去了,又不是死了,怎麼就能確定她們絕對不會回來了?”
姚玉兒心頭一凜,瞬間懂了許言輕究竟想說什麼。
雖然老化總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但好歹是在自家盆裏待過的,時不時總要回家看看,遠嫁也就罷了,可他們這一路過來聽楊雙躍介紹了不少當地風俗——雖說大部分都是廢話,但有一句至關重要。
姚玉兒想起來了,低聲重複:“我們這兒窮,外地的姑娘都不願意嫁進來,別的地方的小夥子也瞧不上我們這兒的姑娘。”
這話楊雙躍隻是在最早見到他們時隨口提了一句,想告訴他們沉汕著實沒什麼可調查的,然而這話放在當下的環境裏一想,便顯得格外有深意。
姚玉兒跟上許言輕的思路,輕聲道:“按那亭長的話,他們鎮上很大概率不跟外人通婚,所以楊家這一雙女兒多半是嫁給了當地人,這鎮又不大,依我們幾個的腳程來算,大約四五天就能走個遍,這麼一個小地方,楊……”
她停了停,一時沒想起來留他們住宿人的名字,便含糊略過去接著道:“他憑什麼確定女兒一定不會回來了?除非……”
他的女兒已經死了!
兩人心頭同時略過這一猜測,彼此在黑暗中對視一眼,從對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答案。
不過假如他的女兒確實身亡,那什麼姓楊的亭長又為什麼要瞞著他們呢?
姚玉兒腦海中霎時略過各種各樣的想法,最終卻什麼都沒說。許言輕也跟著道:“也不一定就是死了,說不定是跟家裏人關係不太和睦,所以嫁出去就不願意回來了呢?”
黑暗中她來回轉動的眼珠顯得格外狡黠,許言輕鋪墊了這麼久,總算說到了自己想說的話,壓低聲音湊近姚玉兒的耳根道:“不管是因為什麼,我都覺得那個楊亭長怪怪的……總而言之,你自己小心點兒,盡量不要跟穆安分開。”
她在腦子裏預習了好久怎樣才能自然而不引人懷疑的提醒姚玉兒小心,好不容易完成這件事,自覺放下了心裏的一塊兒大石頭,翻了個身就從被子底下拱了出來,深深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姚玉兒也跟著把頭探出來,見許言輕規規矩矩的把手放在肚子上,然後閉上眼打算睡覺,頓覺頭都大了:“所以你特地挑大半夜跟我說這事就是為了讓我睡不著覺?”
“怎麼會?”許言輕又把眼睛睜開,疑惑道:“我隻是想提醒你注意安全罷了。”
想了想又覺得自己話裏可能確實有誇張的因素在,於是又默默安慰了她一句:“沒事兒,就算那個楊啥啥真有問題,第一天晚上也不敢做什麼的,怎麼著也得估計一下我方實力對吧?所以別想了,睡覺吧。”
她拍了拍姚玉兒的肩膀,真誠的衝後者點了點頭。
許言輕已經連續幾天沒睡好了,昨天晚上經曆了徐變態和麵具男那一遭更是一夜未睡,是以這會兒困得不行,心頭重擔卸下之後上下眼皮很快就開始打架,然後不出兩秒便陷入了夢境,留下姚玉兒一個人對著她的睡顏無聲大罵!
早不說晚不說,非要等到睡覺之前說,誰知道你是不是故意的啊!
姚玉兒罵了半晌,終於也累了,開始有淺淺的睡意上頭。
第二天清早,姚玉兒和許言輕幾乎是同時醒的。
兩人一睜眼就看見了對方被無限放大的臉,頓時嚇了一跳,睡懵的腦子過了半晌才開始重新運作,緩緩回憶起昨天睡前的情形。
“呃……早上好呀。”許言輕訕笑著把自己的腿從姚玉兒身上撤了下來,說話之前先賠了個笑,生怕這位傲嬌成性的女主角會惱羞成怒打她一頓。
好在姚玉兒並沒有如她想象中那般不講理,隻是沒甚好氣的瞪了她一眼,然後抖了抖肩膀,要許言輕把壓在自己身上的手也收回去。
許言輕“嗬嗬”笑著照做。
兩人出門時睡在隔壁的三人剛好也起床,許言輕看了一眼,發現出來的隻有林夭和穆安兩人,一愣,就聽姚玉兒已經搶先問出了她心裏的問題:“沈鉞呢?還沒起嗎?”
“嗯,補覺呢。”
這種問題是等不到林夭主動回答的,於是許言輕兩人自覺把視線投向了穆安,果然見他壓低了聲音垂頭湊過來道:“我們覺得那個楊雙躍怪怪的,防止他趁著我們睡著的時候使壞,所以特地留了一個人守夜。”
毫無疑問,守夜的正是沈鉞。
“不過還好,”許是見一夜過去並未有事發生,穆安稍稍放鬆了語氣道:“可能是我們誤會他了。”
這可不一定。許言輕在心裏反駁。
她覺得徐變態沒必要騙他……更重要的是,對方提醒自己小心時語氣裏的幸災樂禍不像摻假,所以她停了兩秒,還是道:“不管怎麼樣,咱們還是要小心點兒。”
“嗯嗯。”穆安也點頭:“小心駛得萬年船嘛!”
他們互相交待了兩句,便一起朝前廳走去了。
幾人昨天到時並沒有見到楊雙躍的兒子,隻是聽他自己說有個兒子,今早見到了卻不知為何,第一眼就讓許言輕有種淡淡的不適感。
兩個男人都沒什麼感覺,許言輕又轉頭看向姚玉兒,卻發現她皺著眉,顯然是跟自己的感覺一樣。
她衝姚玉兒搖了搖頭,沒有多說什麼,姚玉兒便也壓下了已經衝到了嘴邊的話,拿起筷子開始吃楊雙躍給他們準備的早飯。
許是喪偶的緣故,楊雙躍的廚藝意外的不錯,連本來因為他兒子而沒什麼胃口的姚玉兒在嚐完一口後愣了一下,默默把筷子伸向了另一盤菜。
“各位喜歡就好。”楊雙躍粗糙的臉上居然浮上了一絲害羞,說:“我妻子走了十年了,女兒外嫁,家裏就我們兩個爺們兒,各方麵難免隨便了點,就這廚藝還算拿得出手了。”
他“嗬嗬”笑了兩聲,又開始勸他們多吃點菜。
用過早餐,幾人便開始琢磨著要去焦屍作亂的地方看看。
沈鉞還在房間睡覺,林夭在房門上貼了一張鎮妖符,又給他留了追蹤符,方便他睡醒後能第一時間知道他們的去向。
許言輕盯著那兩張符紙看了一會兒,心裏不知在想什麼,被穆安看見了,還以為她擔心沈鉞,打趣道:“要不我們先去,你在這裏等著沈鉞,等他醒了再來找我們彙合?”
許言輕:“……不用了,我跟你們一起走,”她收回視線,咧開嘴衝穆安露出一個假笑:“讓他好好休息吧。”
臨出門前楊雙躍給他們指了焦屍被埋的方位,還甚是熱情的詢問需不需要陪他們一起。幾人互相對視一眼,穆安立馬掛著笑拒絕:“我們住在這兒已經夠打擾您的了,哪兒能讓您再給我們帶路……朝西走對吧?沒事兒,我們就去看一眼,很快就回來了。”
他說著還衝楊雙躍身後的小孩兒擺了擺手,套近乎道:“路上會經過一個小集市對吧?要不要給你帶東西回來啊?”
小楊正衝他們一點一點的磕著頭數數:“一……二……三……”
然後猛地一用力,下巴磕到了鎖骨才接著道:“四。”
許言輕看著他的動作,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的不適感更加強烈了。
楊雙躍十三歲的兒子仍在掰著指頭數數,理也不理他們,最後還是被他爹在後腦勺打了一巴掌,才不情不願的抬起頭盯著穆安的眼睛道:“不需要。”
“不用客氣,想要什麼我們都可以給你帶的。”姚玉兒在一旁接話,卻見那少年這回索性連數字都不數了,一轉身回了前廳。
姚玉兒眉毛皺成一團,直到離開楊家還在念叨怎麼會有這麼沒禮貌的孩子。
她絮絮叨叨,見沒有人附和自己又撞了撞許言輕的肩膀,向她尋求認同:“是吧?”
“啊?啊……是。”許言輕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被姚玉兒撞了一下才猛地回過神來,心不在焉的應了一聲。
“你想什麼呢?”姚玉兒問。
“沒什麼……”許言輕想了一會兒,茫然的搖了下頭。
其實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她隻是覺得,自己好像忽略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
他們一行人抵達沉汕時是傍晚,街上沒什麼人尚可以理解,但眼下已然是大白天,街上的人卻還是不多,穆安他們在街上走了一路,除了零零散散遇見幾個背著農具的男人,和他們牽著的小孩兒之外,基本就沒再遇見過旁人……而且這些人一見到他們不是明顯把厭惡寫在臉上,就是腳步匆匆的從他們身邊經過,導致他們連問路都找不到人。
雖然不覺得楊雙躍有必要在埋屍地這個問題上騙他們,但保險起見,他們還是打算路上多問幾個人,誰想這一路走來別說人了,連狗都不願意搭理他們。
穆安幾人順著楊雙躍指的路走,好不容易才碰見一個蹲在自家門口玩沙的小女孩兒,既沒有在看見他們的時候第一時間跑回家裏,也沒有用那種厭惡的眼神看他們,而是淡淡看他們一眼,又重新低下頭去玩手裏的泥巴。
幾人交換過眼神,紛紛覺得能從這女孩兒身上問點什麼東西出來,便派了許言輕上前去問。
許言輕使勁兒搓了搓臉,搓出一個笑來,捏著嗓音問:“小妹妹,你聽沒聽家裏大人說過,鎮上之前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搗亂的事啊?”
她怕直說會傷害到孩子幼小的心靈,特地換了個說辭,卻見那女孩兒似是鄙夷的看她一眼,垂下頭一邊玩沙子一邊奶聲奶氣道:“那是被燒黑的屍體。”
“……”
許言輕被噎了一下,回神後繼續笑眯眯道:“那你知不知道它被埋在哪裏了啊?”
小女孩兒又抬頭朝她看過去,不說話也不動彈,就隻是看著她。
許言輕被她看得心裏發毛,見她張了張嘴,以為她終於要說話了,卻見她睫毛一垂,接著去玩自己的泥巴了,並且之後不論許言輕再怎麼跟她說話,都沒有抬起頭過。
許言輕努力了半晌,見實在沒什麼效果後終於起身朝不遠處的穆安等人搖了搖頭。
“她什麼都不肯說。”許言輕跑回幾人身邊,把剛才的事一字不差的轉播給他們聽,末了又攤手做出一副無可奈何的模樣。
剩下幾人也沒辦法,隻能繼續按著楊雙躍給出的方向走。
好在楊雙躍在這件事上並沒有騙他們!
穆安他們一路向西,在周圍環境越來越荒涼之際,終於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墳包。
墳包外沒有立碑,也沒有擺祭拜所需的用品,多半就是村民隨便挖了個坑掩埋焦屍的地點。
這墳包看上去還挺新,最外圍的土都是新的,許言輕和姚玉兒在短暫的對視中飛快達成共識,手牽著手往後退了一大步。
林夭反應也快,跟著她倆的動作後退,結果便隻剩穆安一人離那個墳包最近。他還沒回過神來,又聽許言輕和姚玉兒異口同聲道:
“你近你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