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別害怕

沈鉞反應最快,幾乎是在聽見腳下有細碎的聲音的瞬間便撐著手邊的假山騰空跳了起來,剛好躲過第一波攻擊。

他臉色一變,下意識抬頭看過去——平整的地麵已經出現了許多裂縫,不時有小妖從地下探頭,然後張牙舞爪的四下散開。

內院有他提前設下的兩層結界,沈鉞凝神感受了幾秒,確定內層並未遭到破壞才悄悄鬆了口氣,然後轉了轉脖子,將視線固定在院中突然出現的龐然大物上。

盤龍山上的精怪死得死,逃得逃,倒難為他還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找到這麼些幫手。

沈鉞盯著那道身影,掌腕微微一翻,右手憑空抓出一把劍來。

“你來得比我記憶中早得多啊……”他壓低聲音,眼尾有紅色的花紋若隱若現:“老朋友。”

百米之外,許言輕正半蹲在地上安撫沈家二老。

“我去把沈鉞帶回來。”

兩位長輩聞言俱是一愣,半晌,仍是沈父率先反應過來:“不行!”

他想都不想的拒絕:“外麵那情形,你去了會沒命的!”

沈母也跟著點頭:“你與鉞兒終究還沒有成親,我們怎麼能為了鉞兒就不顧你的性命!”

……

都什麼時候了還惦記著成親呢……

許言輕有些想笑,咧了下嘴卻沒能笑出聲,隻壓低了聲音道:“我不是去送死……你們不是看見了嗎?我剛剛從外麵跑進來的時候,那些東西都沒能碰到我。”

沈家二老一怔,就見許言輕從身上掏出一張符紙來道:“我就說我是去求平安的。”

她還記著被沈母誤會的事,一邊強顏歡笑一邊解釋——

是和沈母一起去拜佛那天,她得了兩張送子符,自覺丟人,於是臨走前又不死心的威脅廟裏的小師傅給她寫了兩張平安符,原本都是要給沈家二老的,但沈母堅持隻要一張。

許言輕一想也是,鬼知道送子觀音的平安符有沒有用,便把另一張自己留下了,卻沒想在這種時候起了作用。

沈母這才反應過來似的,在身上摸了一通,拿出另外一張一模一樣的平安符來:“這個也給你。”

“嗯。”

想著反正隻是尋個借口讓沈家二老放心而已,許言輕也沒推辭,收了符紙妥帖的放在懷裏。

屋外的妖物仍不死心的想往裏麵闖,許言輕低聲安慰了兩位老人幾句,又再三叮囑他們千萬不要離開這個房間,這才深吸了一口氣往外走。

“你說實話,我是不是曆任宿主中最敬業的那一個?”

許言輕跟係統調笑,試圖緩解自己的緊張,發現並沒有實際效用後又果斷換了個策略——

“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去315協會告你們!”她凶神惡煞的轉了轉腳脖:“什麼困難程度最低,分明就是虛假宣傳!”

許言輕借著這口惡氣悶頭往外跑,一眼都不看那些途中試圖朝自己撲上來卻被白光盡數擋開的妖怪,滿心滿眼都隻有不遠處那一道人影。

“沈鉞,”她在心裏道:“我來救你了!”

沈鉞的情形並不樂觀。

他手臂上的傷本就沒有好全,此刻拿劍的右手幾乎不受控製的在抖,他甚至能感覺到粘稠的血液穿透紗布正順著手臂下流。

蛇妖似乎也察覺到了,金色的豎曈掃過沈鉞微微顫抖的右手,發出一聲令人不悅的笑。

沈鉞並不在意,微微甩了下手,神色不變。

他心知自己實力不如對方,好在對如今的他來說,這並不是兩人第一次交手,更曉得這蛇的弱點在哪兒,隻是他身上舊傷未愈,久戰於他並無好處。

沈鉞盤算著結界還能撐多久,眼眸一暗,不再克製自己身體裏洶湧的殺意,於是原本僅籠罩在劍身的黑霧頃刻間爬上他整條胳膊。

他能感覺到之前被大妖咬在胳膊上的傷口正在飛速愈合,眼尾紅色紋路也發出灼燒的熱意,長發在空中無風自舞,那幾縷不甚明顯的紅發剛好落在唇邊。

他抬腳,不料剛剛邁出一步就被一雙突兀的手握住了左胳膊……

沈鉞一愣,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拽著,身不由己的往前跑。

有白光順著兩人交握的手向自己全身蔓延,生生逼退了手臂上的黑霧。

拉他的人沒有半點從天而降的優雅,一邊跑一邊大呼小叫:“嚇死我了,快跑快跑!跑回屋裏就安全了!”

四周不斷有小妖撲向他們,但都被那道詭異的白光攔截在外,就連那蛇妖也奈何他們不得,嘶吼著用自己巨大的蛇尾從他們頭頂掃過。

許言輕身子一顫,腳下卻連半秒停頓都沒有,隻顧著悶頭往前跑,邊跑還邊在口頭上自我安慰:“沒事沒事,等跑到屋裏就好了。”

她喃喃,聲音通過耳邊呼嘯而過的風傳進身後那人的耳朵裏。

沈鉞聽得幾乎想笑。

那是他親手設下的結界,能撐多久他心裏有數,怎麼就被這人當成保命法寶了?還……

他神色突然一凜,猛地回身將劍擋在兩人頭頂。

堅硬的鱗片與劍身相接所產生的力量震得沈鉞虎口發麻,本就有點使不上力的右手因為這一擊更是瞬間無力的垂在身側,隨即收回左手攬著許言輕就地一滾,躲開了差點砸在他們身上的蛇尾。

“你沒事吧?”

“……沒事。”

許言輕一心想著等他們回到屋內就安全了,被沈鉞一抱一撲才意識到兩人身上的白光正在變淡,雖然還能阻隔那些小妖,卻無論如何都擋不住蛇妖的一擊。

“我真的要去告你了啊!說好的三分鍾呢!”許言輕欲哭無淚,又有點恨鐵不成鋼:“我看別人家的係統上天入地啥都能幹,你怎麼就不行!”

“係統的緊急救命程序是根據任務難易程度來設定的,根據您的任務難度,這已經是係統能做到的極限了。”

“我求你睜開眼睛看看!這畫麵到底哪一點跟‘易’沾邊了啊!”

許言輕在心裏咆哮,恨不得手動幫係統睜眼看世界。

係統閉上嘴不說話了。

……我就知道這個垃圾係統靠不住!

許言輕略微定了定神,不等沈鉞伸手便飛快從地上爬了起來。

蛇妖龐大的身子將他倆麵前的路攔的嚴嚴實實,許言輕目測了一下兩人從旁邊擠過去的可能性,乖乖往沈鉞身後藏了藏。

完了……我看我今天就要命喪沈府。

許言輕手腳發軟,要不是覺得丟人,恐怕當場就會坐到地上。

那蛇妖見他們不動了,蛇尾又一次掃過來,在空中卷起巨大的灰塵,嗆得許言輕捂著口鼻不住的咳嗽,抬頭時正對上一雙黃色的豎瞳。

“你無故殺我妻兒,滅我同族,可曾想過今天?”

許言輕一愣,想我什麼時候幹這種遭天譴的事了?還沒想出個結果就聽身前沈鉞道:“他們生啖人肉,食人精氣,本就該死。”

他冷冷道,目光筆直的迎上對麵的巨大的眼睛,說:“你縱容他們草菅人命,也該死。”

沈鉞說這話時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渾身滲出的冷意卻懾的許言輕不由自主往後退了兩步,然而她剛一挪步,原本在沈鉞周身流動的白光也緊跟著褪開,緊接著下一秒就有不知死活的小妖朝他撲了上來。

沈鉞表情不變,手腕微微一轉,方才那小妖便成了他劍下遊魂。

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在意那人遠離的步子,然而心頭卻隨著逐漸抽離的暖意泛上一層寒冰,促使他好不容易被壓製的嗜血的欲/望卷土重來,叫囂著要把這世界燒成灰燼。

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放棄了……他想,有什麼好意外的。

他抿了下唇,自以為毫不在意,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失態,直到一雙手捏了捏他的掌心,以為失去的溫暖又不依不饒的攀上來。

“別抖別抖,”許言輕自下而上的拍著他的胳膊,試圖幫他放鬆:“不就是個蛇妖嘛,你可是全人類的希望!”

她以為沈鉞發抖的胳膊是在害怕,心想再怎麼樣也還是個孩子,於是絞盡腦汁的安慰對方:“你是最厲害的!”

末了又碎碎念:“都跟你說了傷的那麼重要看大夫,你偏不!現在可好,知道打不過人家害怕了吧?”

……

沈鉞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那些順著空氣不斷流進自己耳朵裏的話代表了什麼。

他怔怔地轉頭,似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身後那人頓了頓,似是又想起了什麼,恍然大悟的“哦”了一聲:“所以你前些日子一直在忙的是這件事啊?我還以為你在給伯父準備禮物……”

許言輕埋怨道:“誅妖你早說啊!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穆大哥他們總能幫到你啊……你看看,被仇家找上門了吧?”

她越是緊張就越是話多,被沈鉞攬著腰躲開一次又一次朝他們襲來的蛇尾時還要爭分奪秒的念叨,仿佛多說了這兩句話就能讓時光倒流,回到沈鉞單槍匹馬誅殺妖怪的時候。

沈鉞一麵應付麵前的蛇妖,一麵還要分神去聽懷裏這個話癆似的姑娘嘀嘀咕咕在說些什麼,忙的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然而就算他又一次因為許言輕的話走神,被蛇妖用尾巴卷著重重從空中甩下來,他還是舍不得讓對方住口——

他自再次醒來便是孤身一人,直到此刻在這遍地橫屍的戰場之上,才終於有了被世間接納的實感。

是即使放開也會被重新握住的手,是生死一線之際也要喋喋不休的鮮活。

沈鉞拄著劍從地上爬起來,張了張嘴還未說話便先吐出一大口血來。

他身上的袍子爛了,露出底下縱橫交錯的傷疤,許言輕被他護在身後,渾身上下卻是連半點傷都沒見。

兩人對比過於慘烈,許言輕喉頭一哽,視線不小心落在沈鉞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上,呼吸又猛地一滯。

仔細看才發現那些林林錯錯的傷口中鮮少有新傷,更多是原本就未愈合的舊傷,因為這場激烈的打鬥又一個個叫囂著重新裂開。

她抿著下唇,腦子裏瞬間閃過沈鉞早些時候那條斷掉的胳膊。

這個人,居然就這麼拖著一條斷掉的胳膊屠了這蛇妖的全族嗎?

沈鉞又伸出右手把她往後藏了藏,許言輕愣愣的看著,第一反應不是懼怕他濫殺,也不是疑惑他這麼做的原因,而是……

他不要命了嗎?那麼多妖怪!一人一口都能把他分食幹淨!

許言輕後怕的抓了一下沈鉞的手腕,像是在確定這人仍舊完好。

沈鉞察覺到手被抓住的時候迅速轉頭:“怎麼了?”

“……沒,沒事。”劇烈跳動的心髒漸漸平複下來,許言輕深吸一口氣,想要鬆開自己扣在沈鉞腕上的手指,然而她指尖剛剛一動,手便被沈鉞整個攥進了手心。

“別擔心,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他如此安慰,視線死死盯著對麵的蛇妖,心裏其實並不像嘴上說的那般有底氣。

他心知肚明以自己現在的實力根本打不過千年蛇妖,除非……

某個念頭剛在心頭閃過便被他毫不留情的排除,沈鉞不著痕跡的睨了眼身後的人,想,她會被嚇到的。

他好不容易才在這世界尋得了一點溫暖,無論如何都不想放手……沈鉞這麼想著,昏暗的光線下眼尾紅色印記一閃而過。

卻沒想到許言輕聞言居然了然的點了點頭,說:“我知道。”

頓了兩秒,又說:“你別害怕。”

“……”

沈鉞失笑,心道我有什麼好怕的,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被許言輕捏了捏掌心:“你……”

她頓住,似是在猶豫接下來的話該不該說:“……你別怕。”

她目光在沈鉞的傷口處轉了一會兒,又看了眼猙獰的蛇妖,狠下心重複道。

沈鉞這下是真的笑出來了,彎著眼睛剛想說“嗯,我不怕”,就因為許言輕接下來的話僵在了原地。

她說:“你跟著我念……吾血至處,神之最靈,升天達地……”

“……出幽入冥。”